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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定计划,拜访李鸿章是冯华此次天津之行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安排。虽然马关条约的签订,让李鸿章声望大损,一时之间成了万民所指、人人皆曰可杀的国之罪人,但是冯华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鸿章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他在朝廷内外的影响力仍不可小视。如果自己马上就要付诸实行的那几件事,能够得到李鸿章的支持与认可,那它们获得成功的可能性将会再增大几分。
在马关议和的日子里,李鸿章可以说是不堪重负,心力交瘁。虽说他也是奉命而行,并已竭尽所能,但仍觉得愧对国人。从马关回到天津后,他让别人回京复命,而自己则告病请假,寓居于天津。这一个多月,他行事非常低调,每日里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一点儿也没有了当初李中堂的威风。
李鸿章的居所就在东门内天津兵备道署衙门的后身,离“大生字号”旅馆并不甚远。本来冯华想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就行了,但后来考虑到自己现在已经是“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而且拜访的又是李鸿章,怎么都要顾及些身份。因此经过仔细商量,他还是和李九杲雇了两副四人抬的轿子,在几名侍卫的扈从下前往李鸿章的府第。
从来都没有过坐轿子体验的冯华和李九杲,这回可应了那句“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老话。短短几里路,就弄得他们如困在笼子里的猫,满身都不自在。两个人皆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可再也不受这种洋罪了!
出水阁大街,老远就看见东城门拱券题额的“镇海”二字。进了东门,就是冯华自小就熟悉的“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两道牌坊和建于明朝正统元年(1436年)的孔庙。在两里长的东门内大街尽头,那座上下两层、九脊歇山青瓦顶的老鼓楼遥遥在望。几经曲折,冯华他们的轿子终于来到了李鸿章的宅邸门前。从外表看,这是一所很不起眼的院落,再加上李鸿章是悄悄溜回天津的,一般人还真不知道这里住着这位大清国的风云人物。
一个侍卫手持着冯华的“拜帖”上前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人在里边懒洋洋地问道:“是谁呀?”随着这不耐烦的话语,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小缝儿,一张生满小疱的四方脸露了出来。
“劳烦管家给通报一下,‘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冯华、帮办大臣李九杲求见李中堂。”侍卫在递上拜帖的同时,又将一份门包(送给守门人的礼金)塞到了那个“四方脸”管事手中。
“冯华!”听得来人就是最近声名赫赫、威望如日中天的抗倭英雄冯华,那管事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恭敬谦和起来。现在,别说是在北洋重镇天津,就算是整个大清国也没有几个不知道冯华的。他目前可是皇上和太后跟前的红人,将来的前途更是无可限量,这样的人可是不好得罪的。不过,管事的也有些犯难,老爷早就吩咐过,只要有人求见就说自己有病不见客。
掂了掂那颇有些分量的门包,又瞥了一眼拜帖上的姓名,管事的一咬牙:大不了挨老爷一通骂,这收到的钱难不成还退回去。再说,老爷平时对冯华也极为看重,昨天还差人去打听冯华来津的消息呢!想到这里,他冲侍卫应了一声,然后飞快地向后院跑去。
时间不大,管事的面带着喜气跑了回来,恭恭敬敬地唱了一声长诺:“中堂大人有请二位大人!”当下由一个仆人在前面引路,把冯华、李九杲领到了前厅。
令两人有些惊奇的是,这个前厅的装饰、布置异常简陋,只是简单地放置了几把木椅和桌子,让看惯了京城高官显宦奢侈糜费的冯华、李九杲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他们的屁股还没有坐热,仆人上的茶也还没有来得及喝,管家就前来迎候:“中堂大人正在等候二位大人。”
冯华和李九杲随着管家经过一个庭院,又走过几个门道和一个花园游廊,来到了前花厅。不愧是干洋务的,这花厅内从沙发、茶几到花架、桌案摆设的全是西洋式家具。在大厅的正中,也就是李鸿章所坐沙发的上方还悬挂着一幅画像:一个身穿双排口长礼服,胸前挂满了勋章的花白胡须洋人。后来冯华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在德国有着“火炮大王”之称的实业家克虏伯-阿尔弗雷德。据说这幅画像还是阿尔弗雷德本人亲自赠送给李鸿章的。
虽说冯华现在威名正盛,也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但他对李鸿章却丝毫也没有怠慢。整了整衣冠,他们二人以后辈的身份上前施礼道:“冯华、李九杲参见中堂大人。”
“啊,不敢当,不敢当。二位将军免礼,快快请起!”从沙发上赶紧站起身,李鸿章虚虚地拦住了二人下拜的身形。冯华和李九杲的突然拜访,以及对自己表现出来地谦恭有礼,令李鸿章深感意外:要知道,自从马关条约签订后,他李鸿章的名字就跟卖国贼划上了等号。不要说他的政敌以及有嫌隙之人纷纷趁机发难,欲制其于死地,就是素与他关系密切的,也大都敬而远之,惟恐沾上卖国贼的名声。更有甚者,一些人还见风使舵趁机参劾于他,以表明自己的立场,真是世态炎凉啊!冯华虽与自己没有什么矛盾,但其明显属于主战派的行列,对自己应该不会有太好的印象,他此次前来拜访自己到底有何用意?
待双方分宾主落座后,冯华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位权倾朝野、晚清重臣的模样:他头戴一顶颇为普通的瓜皮小帽,身着丝绸上衣和灰色长袍,双手隐蔽在宽阔的衣袖中。饱经苍桑的老脸上棱角分明,表示岁月痕迹的皱纹又宽又深,稀疏而略显灰白的胡须微微上翘,却遮不住那显眼的嘴巴与下颌。他喜怒不形于色,不知道是不是马关的枪伤尚未痊愈的缘故,带着一副深色的大护目镜。透过脸部扭曲紧绷的线条和那略显麻痹的面部肌肉,可以感觉到那颗罪恶子弹给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留下的后果。
“冯将军、李将军,你们行事可真是出人意料啊!听说前日津城各界人士在先登寺码头迎接你们,却扑了个空。如今满城人都在猜测将军是根本就没有出京城,还是已经绕过天津回辽东了?谁想今天将军却自天而降,出现在老夫面前。佩服,佩服啊!”虽然与冯华、李九杲只是第一次见面,但见惯风浪且老于世故的李鸿章,说话的语气却显得极为轻松、熟络。
听着李鸿章有些调侃的话语,冯华微然一笑:“中堂大人说笑了,冯华何德何能敢劳动津门父老迎接。只是因为中途换乘马车改走了陆路,所以才错过了与父老乡亲见面的机会,实在是惶恐之至!”
李鸿章暗暗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举止从容大方,说话应对亦非常得体,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捻了捻自己花白的胡须,他忽然把话题一转,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夫自从东洋回国,便闭门谢客,静心养伤,你们可算得上是我的第一拨客人。不知二位将军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早就有所准备的冯华脸色一整,再次施了一礼答道:“中堂大人,自马关条约签订以后,国人皆认为如此丧权辱国都是大人之过,但冯华知道大人以七十高龄还出使倭国,亦是出自一片爱国之心。尤其是在马关遇刺后,大人还坚持谈判,更是令冯华钦佩不已。此次返回辽东,冯华虽然归心似箭,但到达天津后还是忍不住想要拜访一下大人。”
李鸿章一下子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与自己并无任何交情的冯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强压着心中的激荡之情,李鸿章摆摆手道:“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二位将军对鸿章实在是过于谬赞了,此次中日战争,鸿章罪不容恕。由于判断与指挥有误,不但令老夫倾注极大心血的北洋舰队毁于一旦,而且还让我大清遭受了极大的损失。如果不是二位将军力挽狂澜,在辽东接连给倭贼以重创,结果将更不堪设想。马关之行,鸿章本有心多为大清挽回一些损失,但几经周折还是未能令人满意,真是愧对太后、皇上,愧对天下百姓,更愧对二位将军与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啊!”由于带着深色的养目镜,李鸿章脸上的表情很难让人看得清楚。不过,从他那沙哑而又沉痛无比的语音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这一瞬间,就连一向对李鸿章没有什么好感的李九杲,也生出了些许的感动。
“中堂大人何必自责过甚,此次战败大人故是难辞其咎,但若完全将责任推给大人,却也不甚公平。而且单纯从条约的内容看,这已经是我大清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了,毕竟‘弱国无外交’啊!”看到须发皆白的李鸿章尤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当中,冯华忍不住出言安慰道。
心中禁不住一颤,李鸿章再也忍不住了,满腹的苦涩与心酸终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国人都说马关条约丧权辱国,可是形势不如人,我大清还能奢求有怎样的和谈结果?就算是目前的这些条款,也是鸿章再三力争才争取下来的。我大清面对的乃是数千年未有的变局与强敌,只有忍辱负重,保持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慢慢积蓄力量,才可将此危局应对过去。可现在,绝大多数国人却根本不明此理,非要拼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拿台湾来说,马关条约已经正式签订,可唐景崧不但未尊旨内渡撤兵,反而横生枝节成立什么‘台湾民主国’,并天真的以为可以通过列强的干涉来挽回台湾的割让。却殊不知各国向例不干预外事,此想法无异于与虎谋皮,除了给洋人多一些寻衅的借口,再也没有丝毫的用处。”由于心情过于激动,李鸿章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常高了许多。
应该说与同时代的很多人相比,李鸿章对中外形势的观察与认识,还是很敏锐的,而他提出来的“外须和戎,内须变法”的方针设想,也相当符合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当时清王朝由于长时间闭关锁国,以及内忧外患不断,国家的整体实力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列强。在这种形势下,不自量力地与敌人硬碰硬是殊为不智的,这也是为什么李鸿章一生都奉行妥协投降外交政策的主要缘由。不过,虽然他的见识要远远高于当时的绝大多数人,但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却让他不可能对西方列强对外扩张侵略的本质有清楚的认识,也不会想到要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去抵御外侵。
李鸿章的外交思想以及在台湾问题上的观点冯华非常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未雨绸缪,去影响和改变李鸿章的一些想法,为不久后就要施行的“渡海援台作战计划”扫清一些障碍和阻力。
并没有直接对李鸿章说出自己的看法,冯华饶了一个圈子委婉地说道:“中堂大人见识高深,‘台湾民主国’想通过租借台湾矿山、土地等权利,换取列强对台湾的保护,想法确实天真了些。先不说列强会不会为了这些利益与日本人撕破脸,就算是成功了也是驱狼引虎、后患无穷。不过,冯华觉得如果他们的反抗能给倭贼增添一些麻烦,也应该没什么坏处。”
冯华对自己的理解,让李鸿章一直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摇摇头,他有些不屑地说道:“冯将军,不是鸿章看不起他们,就凭唐景崧和他手下的那帮人,又能给日本人增添多少麻烦?老夫所属的淮军虽然不肖,在日清战争中屡战屡败,让天下人耻笑不已,可是怎么也要比唐景崧匆匆招募的那些未经训练和阵战的广勇、台勇强吧?就算是已经入台的增援部队中还有许多战力较强,装备也较佳的淮、湘、楚等军,可是他们各自为政、互不统属,一旦开战就会因指挥权问题发生矛盾。另外,别看‘台湾民主国’成立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其实内部早就开始了钩心斗角。刘永福本来是很能打仗的,可是却因为唐景崧的猜忌,被排挤到台南去了;另一个抗法名将林朝栋也因为与提督张兆连不和被唐景崧调往了台中。试想,在如此情况下,面对着日军海陆两方面的进攻,他们又能坚持得了多长时间?如果我所料不差,最多一、两个月台北就会失陷,而失去了台北在工业与经济上的支持,台中、台南的陷落也只是早晚的事。”
李鸿章的这番分析让冯华感到十分惊讶,他本来因为淮军和北洋舰队在甲午战争中的一败涂地,不大瞧得起李鸿章的军事指挥才能,可是未成想李鸿章对目前台湾局势的把握竟然如此清晰准确。冯华知道,李鸿章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单凭那些人还真的给小鬼子增添不了多少麻烦。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中堂大人的分析令冯华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这个‘台湾民主国’还真是指望不得!”冯华一边由衷地赞叹,一边给李鸿章送上了一顶高帽。不过,紧跟着他话锋一转,却说出了一番令李鸿章感到不甚舒服的话来:“唉!台湾的大好河山从此就要践踏在倭奴的铁蹄之下,真是令人可惜、可叹啊!如不是义勇军还要镇守辽东,冯华还真的不甘心让倭贼如此轻易地就占据了台湾。”
李鸿章不由得微微有些色变,割让台湾永远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不过冯华刚刚在马关条约的问题上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理解,而且与那些指责他“卖国求荣”、“国之罪人”的激烈言词相比较,冯华的言谈要温和了许多。因此,李鸿章很快就把这点儿不快从心中驱了出去。掩饰性地笑了笑,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冯将军用兵如神,义勇军英勇善战,如果台湾由义勇军镇守,自是没那么容易让倭贼轻松得手。只是马关条约已签,这种不遵守国际法的废约之举,恐怕会受人以柄,让泰西列强有机可乘!”
怅然一叹,冯华“颇为愤慨”地说道:“违反国际法的事当然是不能干的,冯华只是心有不甘说说罢了。‘日清战争’,我大清虽然败了,但倭贼的损失同样不小。日本全国的总兵力也不过只有六万常备军和二十三万预备军,而仅我义勇军就在辽东歼敌一万余人,再算上其他战场所杀伤的一万八千余人,倭贼的主力部队已损失近一半儿。而且倭国资源贫瘠,如今已是入不敷出,长期作战它必然消耗不起。虽然对‘台湾民主国’不可期望过多,但其实如果能借用它的名义,再利用台湾山高地险、炎热多瘴、民风强悍的优势,也还是很有可能将倭贼长期拖在台湾这个泥潭中的。这样即使不能让台湾重回中国,也会对我大清今后的发展极为有利。”
冯华这番半真半假但见解却极为独到的话语,令一直对割让台湾耿耿于怀的李鸿章怦然有些心动:倭国的困难之处,他也是极为清楚,如果真能如冯华所说,此事确实尚有可为。这个冯华,还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马关条约如果没有他在辽东的几场大胜,还不定会是个什么模样。前些时日,冯华在京师提出的那些变法改革方案,更是于自己心有戚戚焉,心中竟产生了知音的感觉。如不是他早已为自己的死对头刘坤一所笼络,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招揽过来
看到李鸿章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冯华轻轻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李鸿章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那些观点。不过,未来的路还很艰难,自己也一定会遇到更多、更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