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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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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思婕正式谈恋爱了。

    当然,她又不是当红偶像,不用开记者会公开这件事;不过,在精英会里,大家还是奔相走告,俨然本季最新最热门的八卦题材。

    传言五花八门,精采绝伦。程思婕的新任男友身分,从开面店的、夜市摆地摊的、黑道兄弟、牛郎应有尽有,流言掺杂着笑声,在水晶灯下的空气中回荡。

    但不管怎么荡,都荡不到程思婕本人耳中。因为,她已经跟水晶灯、精英会等等都脱节很久了。最近她的生活重心,在别的地方。

    比如说,钻研厨艺。或者说,观摩厨艺。

    她几乎每天下班就往北投郎家跑,带着细心采买的材料,说是来讨教,但其实私心是要两人共享美食佳肴。

    今天精心挑选的牛排肉,又高级又新鲜,所费不赀;但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共享,程思婕就狠下心付钱了。

    没想到买来之后,居然没有得到认同。

    “为什么不要?”此刻,程思婕一脸失望地站在小厨房中央,质疑着。

    “我不会煎牛排。”郎敬予一口拒绝。

    “怎么可能?煎牛排不难啊。”程思婕还是不死心。“你芋头排骨、各种面食我吃过的,都煮得那么好。”

    郎敬予板着脸。“芋头排骨的配方跟作法是我妹夫家传的,我只是照着做。煮面,小学生都会。我不见得一定会煎牛排。”

    “可是你不会想换换口味吗?”她以为厨艺这件事是一通百通,没想到还分门别类的。“试试看嘛,真的不难,我保证!以前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们常常自己买牛排肉回来煎呢。”

    郎敬予紧闭着嘴,脸色更不友善了。他径自转身去开冰箱,寻觅自己想煮的食材,把程思婕晾在一旁。

    随着两人的熟稔程度加深,程思婕近来已经不会被这种脸色吓到了。她尾随过去,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坚硬的冷背。“那不然我煎给你吃,好不好?”

    “不好。”还是拒绝。他回头冷冷横她一眼。“上次是谁自告奋勇要炒饭,结果饭都还没下锅,就烫到手的?”

    “我啦,就是我。”她笑得很心虚,乖乖承认。

    其实只是稍微被喷到一点点油,根本连红肿都没有,算不上烫伤的;但郎敬予马上下令不准她碰厨具,甚至把她赶出厨房,好几天之后才解禁。

    如今她才开口,就被狠狠驳回了。本来确实让人有点不解加扫兴,但在发现他冷淡表象下的温柔之际,程思婕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

    “我会小心,让我试试看好不好?”她的嗓音软了。绕到他身边,撒娇地拉着他的手。“我不是第一次煎牛排,不会有问题的。”

    “你出去。”郎敬予还是坚持。不过,他放下了刚拿出来的菜,犹豫片刻,伸手去拿流理台上被冷落很久的牛肉。“要吃几分熟?”

    “啊?你要煎吗?”她好惊喜,笑得更甜了。“我来帮忙!”

    结果是越帮越忙。厨房已经很小,转身都有困难,她又在旁边递锅铲递叉子、翻箱倒柜找盐找胡椒的瞎忙,好几次都撞上正在大展身手的郎敬予,锅子又烫,实在有点惊险。

    “不要动那些!我来就好!”郎敬予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挥汗煎着牛排,一面怒斥:“你出去外面等!不要在这里烦我!”

    滋滋声响中,香气已经开始冒出来,程思婕却被凶得脸上微微变色,笑容僵住。

    郎敬予侧目,瞥见那双闪烁着委屈的明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长腿一跨,靠了过去,在小姐的粉脸上很快亲了一下,低声说:“去外面坐,乖。”

    “你”每次都用这招,太贼了,偏偏每次都管用。

    “你脸上擦了什么?太香。”偷香得手还要嫌弃,郎敬予皱着眉说,好像刚被逼着吃了一口粉似的。

    程思婕吓一大跳,马上摀住脸。她的妆已经越来越淡了,还是被抱怨?!当下马上转身奔出厨房。“我去洗脸。”

    待她把脸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粉饰都没有之后,走出浴室,已经满室都是牛排的诱人香气了。

    “有点焦掉。”郎敬予端着牛排上桌,不太满意。照他的标准,没有煎出高级餐厅的水准就是失败。这人不知到底要把自己逼到什么程度才甘愿。

    “看起来好好吃,你真的好厉害。”程思婕的崇拜可是货真价实,开心得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我就说你一定会嘛,比我们以前煎的还漂亮。”

    “你们以前?你们是谁?你跟谁?”忍了大半天,还是忍不住。他的问句虽然轻描淡写,却有着难以忽略的不悦酸意。

    是了,这就是让他心情不爽的关键。以前,和她一起共享牛排的,另有其人。

    程思婕愣了愣,随即,嫣然一笑。“不重要的人,一点都不重要。”

    闹了大半天,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享受了。环境虽然简单朴素,没有水晶灯或烛光,餐桌上更没有闪亮银器或高级骨磁杯盘,但,这一餐,却比所有吃过的名贵餐厅、昂贵餐点都棒。

    牛排果然如郎敬予所说,外表有点焦黑,吃起来应该苦苦的;但是一刀切下去,那漂亮的色泽、柔软的质感,被封在里面的鲜美肉汁、迷人的香气简直让人口水都要喷出来了。

    切下一小块,程思婕迫不及待送入口中。还来不及细细咀嚼品味,舌头就是一阵热烫。

    好、好烫!

    她反射性地噗一下把肉吐出来,烫得苦脸皱眉,手掩着唇,连叫都叫不出来,整个人傻掉了。

    而看她这样,别说怜香惜玉了,郎敬予根本没有开口急忙安慰或询问,只一言不发起身离开餐桌。

    在那一刻,程思婕猛地深深吸一口气,要不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郎敬予简直就像这块牛排,内在那么吸引人,但外表却又硬又苦。她不介意耐心挖掘、细心切开,但有些时候,真是好辛苦啊。

    当她还在努力忍着委屈的眼泪时,郎敬予回来了。冷着脸,把盛着冰块、开水的玻璃杯放在她面前。

    原来,他是去拿冰水给她。

    她喝了一大口,含着冰块,舌头还是麻烫,委屈通通化成了酸意,冒上鼻梁,眼泪突然忍不住,滚落。

    “吃得那么急做什么?谁跟你抢。”他顺手处理掉刚刚被她吐出来的肉,一面责备着,一面拉过她的盘子,开始帮她切牛排。等整块都被切成一口大小的尺寸时,才推回她面前。“先放一下,等凉了再吃。”

    “可是凉了就比较不好吃了。”她鼻音重重地说,有种难言的撒娇味儿。

    郎敬予冷冷看她一眼,眼神充满谴责。

    “好啦,我等一下再吃。”她被瞪得乖乖就范,赶紧再喝一口冰水。

    “让我看看。”他下令。程思婕没有再做无谓的抵抗跟争辩,很合作地张嘴,还吐了吐舌,让他看已经红了起来的小舌头。

    郎敬予一看之下,又要起身,连牛排都不吃了。“我去附近西葯房买葯。”

    “没有事啦,只是有点烫到而已,没有很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她之前的委屈早就蒸发得清洁溜溜,赶紧伸手拉他。“我们先吃完再说嘛。”

    “真的没事?”他似乎不是很相信。

    “真的,你看。”她赶紧叉起一块凉了的牛排肉送进嘴里,咀嚼着,还露出陶醉的表情。“嗯,好好吃喔,你也赶紧吃吃看嘛。”

    她的表情真是又多又生动。刚刚楚楚可怜的掉眼泪,现在又那么享受的样子,随之起舞的话,真的会很麻烦。可是

    可是,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为了她,丢掉了平静的心情。起伏上下,都是为她。郎敬予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干干净净的清秀脸蛋。

    “真的很好吃啦。”她见他都不动手,干脆拿叉子叉起一小块,送到他面前。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下一瞬间,他的唇覆上了她诧异的红润唇瓣。

    这个吻很轻、很柔,浅尝即止,带着没说出口的心疼。

    “你”她瞪圆了眼。

    “帮你擦个葯。”郎敬予轻描淡写地说。放开她,低头径自吃起他的半凉牛排,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只不过,他的耳根子,有着一抹可疑的红。

    程思婕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甜蜜笑意已经迅速晕染上脸。她打蛇随棍上,靠过来撒娇。“不太够喔,还是有点疼,可能需要多擦一点葯。”

    “别吵,吃你的牛排。”

    谈恋爱的人都巴不得全世界只剩下彼此,闲杂人等全部消失;而好一阵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世事的结果就是,程思婕被通缉了。

    当然,精英会的通知一直没断过,只是程思婕完全不在乎,忽视到底;但好友的关心,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你不去精英会,至少也要接电话或回e-mail吧?失踪这么久,到底在忙什么?”好友罗可茵在电话中口气爽朗,并没有责怪之意。

    “就忙嘛。”她刚刚下班,一面讲手机,一面往捷运站走去。高跟鞋清脆地敲击在地砖上,脚步轻快,丝毫没有疲惫之感。

    当然了,要去跟心上人见面,怎么会累呢?

    “回答得真敷衍。”对方啧啧作声,调侃着:“怎么?谈恋爱谈到天昏地暗、山崩地裂了?都忘记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朋友?”

    “罗可茵,你真的别再跟那个草包公主混了,讲话变这么酸,一点都不像你。”程思婕虽然抱怨着,但脸上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笑意。

    “你们俩真奇怪,见面就斗嘴,好像看对方不顺眼;可是,偏偏又很关心对方。她问起你好几次了。”罗可茵笑着说。

    “谁关心她!谁要她关心!”程思婕尖叫。

    “好好,不关心,那我关心你可以吧?”罗可茵外表虽洒脱英气,但其实对这些娇滴滴的朋友都非常有耐性。“周末湘柔过生日,一起吃个饭好不好?顺便也把那位帅哥老板带来给大家认识一下。就几个朋友而已,跟精英会没关系,不用怕。”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后面的行人差点撞上她。闪身到人行道的边边,程思婕握紧手机,犹豫着。

    “我不知道”

    “思婕,我不跟你转弯抹角了。你交男友是很好,但对象我们都不认识,难免会有点挂心;加上你又是一谈恋爱就整个栽进去,毫不保留的个性”

    好友语气中的忧虑清清楚楚,程思婕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好强的她冲口而出:“是,我是容易冲昏头,又蠢又冲动,不像某人,喜欢也不敢说出口,蹉跎多年,还是那个在原地踏步的胆小表。”

    话才出口,程思婕马上就后悔了。手机这一端,她听见对方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为什么如此莽撞呢?好友只是关心而已,何况,当年失恋时,罗可茵从头到尾没有取笑或指责过她一句,只是安静陪伴她疗伤;她真的太不应该了。

    “对、对不起,可茵,我刚刚我”一急就说不清楚,程思婕差点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算了,你说的也没错。”罗可茵笑笑说着。“不讲那些了。周末,到底来不来?在湘柔家,就三、四个朋友而已,都是你熟的人。湘柔已经放话了,说这次一定要盛装出场,狠狠把你比下去呢。你可别认输,我们都很期待你们的对决。”

    听出好友的逞强、故作轻松,程思婕的心阵阵疼痛着。自责加上愧疚,她冲动地答应了。“好,我去。”

    “别忘了带你那位小吃店老板来。”

    “他不是小吃店老板。”程思婕忍不住纠正。

    “没关系,是什么都好,记得请他一起来就是。”

    币了电话,程思婕站在灯火通明的捷运站外发呆。城市街头充斥着汽机车的声响与废气,周围不断有行人匆匆经过,而她只是茫然地望着对街的商店。

    老朋友与新情人。而今,两边独立的世界要交会了,为什么她不开心兴奋,反而有着隐约的忐忑不安呢?是有隐约的预感,知道孤傲安静的郎敬予不可能跟她的朋友打成一片、甚至看不起她们吗?

    只要再走几个街口,就可以到达明亮时尚的百货公司。这条路她已经走得太熟了,以前常常在下班后先去逛街再回家,甚至趁中午休息时间,为了周年庆冲过去

    不过,已经有好一阵子完全没有欲望走过去,都是一下班就直奔捷运站,把握时间,想要早点见到郎敬予。

    此刻她却突然想去逛街,就算看看橱窗也好。在心情浮躁的时候,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如果去瞎逛一阵,通常都有奇异的疗效,能让她心情平静下来。

    顺着路走下去,温暖的冬夜里,不少情侣手牵着手,甚至搂着腰在逛街。程思婕慢慢走着,一面欣赏已经提早出现的耶诞节布置,闪烁的七彩灯泡宣告着热闹气氛,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期待起来。

    今年的耶诞节她应该不用再一个人度过了吧?

    变进百货公司,女装与精品部门居然没能引起她的兴趣,完全没想要为自己挑选一套适合出席生日聚会的衣服,反而是走上了平常几乎没来逛过的男装楼层,开始流连。

    某人的身材她很清楚。东看西看,总觉得每件在他身上都会很帅气。而想象到了周末,他一身平常穿惯的t恤、旧牛仔裤在她朋友面前出现

    不,不行。开什么玩笑!

    像着魔似的,程思婕掏出了信用卡。离开百货公司时,手上多了两个大袋子,心情也轻坑卩了。果然逛街、花钱还是有疗效的。

    一路坐车、转车到郎敬予住处,本来以为他应该已经回来很久了,没想到在巷口遇个正着。

    面对兴匆匆的程思婕,郎敬予皱了皱眉。“你也这么晚?”

    “对啊,去买东西。你呢?”程思婕诧异地问:“加班吗?还是去客户那边帮忙?”

    郎敬予摇头,表情有些阴霾。“车子有点问题,处理了一下。”

    两人一起上楼。郎敬予比平常更沉默,心情不佳的样子。吃过简单而安静的晚饭之后,程思婕被闷得快要生病了,她试图要活络一下气氛。

    “我帮你买了东西喔。”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像献宝一样,把她精心挑选的衣服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摊在沙发上给他看。

    素净、有质感的浅色衬衫,让肩膀又宽又平、胸膛宽阔结实的他穿起来一定很挺拔。另一件是休闲风的polo衫,漂亮的宝蓝色配上牛仔裤,超帅气的!

    “这是什么?”郎敬予站在沙发前,皱眉问。

    “衣服啊。好不好看?”她开心回答。“我今天下班去逛街,帮你选的。你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相对于她的容光焕发,郎敬予却没有被感染,毫无高兴的样子。

    “你帮我买衣服?”他缓缓地问:“很贵?”

    从纸袋、还没取下的吊牌来看,衬衫的价钱说不定要破五位数。他根本不需要、也不喜欢这么昂贵的奢侈品。

    “还好啦。而且我常常来你这边吃饭,算是我回送你的礼物。”她笑咪咪的说,拿起衬衫,往他走过来。

    “不用。”一贯的冷酷又出现了。“你也常买菜过来,没有欠我什么。”

    “可是”脚步停了,讨好的笑容有点僵住。

    “我也用不着这么高级的衬衫。没有场合穿。”难道要他穿亚曼尼去小吃店帮忙吗?还是穿prada去修电脑?

    “啊!忘记跟你说,周末我朋友过生日,邀请我们一起去。我想刚好”此言一出,郎敬予的脸色更沉冷了,眼眸中,有着即将刮起的风暴。

    “对不起,我没有空。”他直接拒绝了。

    僵立在客厅中央,程思婕捏紧了手中的衬衫。此刻,衬衫有如烫手的山芋,她的手心开始出汗,却是冷汗。

    “你不高兴?”她轻声问。“不喜欢我帮你买衣服?”

    “我是你养的小白脸?”他反问。“不用名牌好好打扮,就没办法见人?”

    认识这段日子以来,除了他骂人那次之外,程思婕还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说过话。一时之间,她几乎窒息,脑中一片空白。

    “有这么严重吗?只是两件衣服而已”好半晌,她终于找回一丝仅存的力气,微弱辩解。

    “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抱歉,我承受不起。”面对她惨白的脸色,郎敬予却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已经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他从不让她留下来过夜,平常再晚也会送她回去;今天他的车子坏了,她得自己搭捷运,再不走就会错过末班车。

    低头默默折好昂贵的衬衫,放回纸袋中。程思婕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背起包包,转身离去。

    他还是陪她走到车站。一路上,黯淡月光拉长了身影,虽有两个,却一前一后,居然那么孤寂。

    “我车子最近在修理,交通不方便,你这几天先不要过来了。”在捷运站门口,郎敬予淡淡交代。口气那么冷淡,好像她是陌生人一样。

    “嗯。”她低着头,手上提的袋子彷佛有千斤重,害她肩膀都垮下来。

    只不过是两件衣服

    搭上明亮干净、乘客也不多的捷运,她坐下之后,一抬头,便望见车窗上反映出自己的脸。

    因为他不喜欢她化妆,所以她脸上此刻毫无色彩妆点,连嘴唇都惨白,只有眼眶是红的。

    鼻梁一酸,视线很快模糊了。用力眨眨眼,把一切委屈都眨回去。

    她不是爱哭鬼。真的。她一向乐观进取,这次也不可以例外。

    那么一滴滴落在衣服前襟的,又是什么呢?

    娇柔却孤单的身影一走进捷运站,从视野中一消失,郎敬予就后悔了。

    被强烈的自责阵阵冲刷,他冲动得差点追上去,但被冬夜的寒风一吹,又冷静了下来。

    追上去之后,又怎么样呢?

    如果今天母亲没有又打电话来兴匆匆的说要买新房子;如果傍晚时妹妹没有传简讯跟他说想出国玩;然后,如果他没有发现车子雪上加霜的坏掉,又是一笔额外支出那么,他就不会这么轻易失控。

    如果、如果、如果。人生就是有这么多的如果。如果父亲没有突然意外过世、如果他家里这两位女士比较有概念一点、如果他可以无忧无虑,那么,他也可以试着去了解、参与程思婕的世界。

    可惜“如果”就是纯假设,根本不会成真。

    慢慢走回家的路上,郎敬予一直在盘算着收入与支出,却是想了一下就又放弃。他的心情太糟了,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好好思考。

    看吧,女人就是麻烦。家里的麻烦有血缘相连,生来就具备了,根本甩不掉;但是自找麻烦的话,明明大可不必。

    呃程思婕算是主动跑来的麻烦,不是他自找的,何况挡也挡不掉

    当然了,他也没认真挡过。谁要此“麻烦”这么可爱呢,饶是铁石心肠的他,都忍不住要心软、屈服。

    想到她的笑靥、她如珠的笑语,心满意足吃着他煮的菜时,陶醉又愉悦的模样有她在,一切的困境和压力好像都暂时消失,连周围的空气都甜了起来。

    真是个麻烦。郎敬予叹着气,上楼回到家时,已经开始在找手机,准备打电话给程思婕了。

    也没什么事,就确认她转车顺利,走路回家没问题而已。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即使路途很短、光线充足、地点也不偏僻还是一面讲电话会比较放心一点。

    结果,还没来得及打,他妹妹就打电话来了。

    “哥,我已经跟旅行社联络好了,明天他们就会传确定的行程给我!”他妹妹兴奋地报告着。

    郎敬予听了,火气上涌,几乎要骂出脏话。他揉着眉心。“小芬,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目前并没有这笔预算。”

    “没关系,我跟你说喔”妹妹难掩兴奋,好像宣布什么大秘密似的。“我,决定请你一起出国玩,帮你出所有费用,就当是答谢你之前帮忙照顾宗德的店。”

    可惜电话那头的兴奋,根本没有传达到这一头。郎敬予静了两秒。

    “郎敬芬,你听好。”之后开口,他的语气冷硬得像万载玄冰。“没有预算,意思是说你没有钱可以浪费。现在你们有小孩了,就算有收入,也该存起来为将来打算。当妈的人,不准再这么任性。”

    “我也只是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去玩啊,你工作那么累那么辛苦,而且,宗德也同意了。”他妹妹完全是个水蜜桃,碰都碰不得,说个两句就要哭了。“每次都这样!什么都泼冷水,连妈也说你越来越难沟通了,动不动就教训人,我不要跟你讲了啦!”

    “你不要任性!傍我听清楚!不准乱来!”

    他一教训就是长篇大论,本来要打给程思婕的,也拖到太晚,终至忘记了。

    这一拖,就拖了好几天,又好几天。

    而这一边,别说是朋友的生日聚会了,程思婕连上班都不想去。如果可以躲起来疗伤,不吃不喝,光是睡觉,不用面对外界的话,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不过,可惜世界没有这么完美,她也不是家财万贯、不用工作的富家千金。每天早上,不管前一晚睡得多糟,还是得挣扎着起床去上班。

    起床之后,精神委靡到极点,别说要化妆了,连洗脸都觉得好累。镜中的自己憔悴到令人心惊。二十七岁,平日光鲜亮丽、全副武装的粉领丽人,遭遇了一点挫折,就马上显露疲态,眼圈、细纹、没有光采的肌肤真是可怕!几天而已,就老了这么多。

    苞当年与前男友jacky分手时的状态,真是有天地之别。那时她以逛街、狂买、狂花钱为治疗良方,每天都打扮得美艳到极点,伤心还在其次,逞强才是重点。美到刺眼,最好把讲闲话的人都刺瞎、刺哑。

    结果这一次,她整个人提不起劲来打扮了。连赵湘柔一天到晚的刺激、取笑都没用。赵小姐是标准米虫,闲闲没事做,老是掐准时间打电话,在程思婕离开办公室之际,用娇滴滴的嗓音问候:“思婕,下班还要去买菜吗?是不是赶着回家煮饭给一家老小吃?好能干哟。”

    想到平常都是郎敬予煮给她吃,程思婕便一阵心痛。一个人吃饭多少年了,现在却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让她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的话,那要不要跟我吃饭?”赵小姐的嗓音还是软绵绵,令男人骨软筋酥,可惜程思婕不是男人。“我今天好闲喔,刚好没饭局呢。上次生日会你没来,算是欠我一顿,今天让你还。”

    “你还缺人请吃饭吗?”她没精打采的说。“你要是保证闭嘴不啰嗦,那我就去。”

    “什么嘛,我一点都不啰嗦的。”对方不服气。

    赵湘柔呢,虽然表达方式很诡异,虽然斗子诜得凶,不像罗可茵一样总是贴心安静陪伴;但,却是真正在关心程思婕最近的消沉低落。她还是心存感激的。

    当然,冤家般的两人都绝不会承认,她们的交情,就是如此奇怪。

    辛苦撑过一整天,下班后,心情虽然惨澹,还是依约去赴晚餐约会。

    赵湘柔选的,当然是高雅又昂贵的时髦餐厅。两个妙龄美女吃烛光晚餐,画面很美,气氛很佳,感觉上却有点怪怪的。

    用餐中,频频有爱慕者来打搅。请喝酒的,请侍者送纸条的,甚至直接过来搭讪的,一个接着一个。她们俩却一点兴趣也没有,非常不解风情。

    吃完食不知味的大餐,面对赵湘柔的提议,诸如去夜店玩、去loungebar喝点东西,甚至赶个午夜场电影这些以前都很受欢迎的休闲娱乐,程思婕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她摇摇头。“我想回家了。”

    “你真的变无趣喽,这么早就回家?”赵小姐很扫兴的样子。

    “嗯,上班很累。”她随便找个理由。

    赵湘柔没有继续跟她唇枪舌剑,只是耸耸肩。“好吧,那就算了。我找可茵去看电影。你搭我的车吧,老头等一下会来接我。”

    “你也太爱奴役人了,厉特助是你爸的特助,又不是你的。”

    “反正他已经下班了,闲着也是闲着。”

    结果,气质优雅的厉特助果然没有任何怨言,先送赵湘柔去电影院跟罗可茵会合,然后,还很好心地把程思婕送到住处楼下,绕路也无所谓。

    “真的谢谢你,其实你可以送我到捷运站就好的。”面对绅士风度一流、还下来帮她开车门的厉特助,程思婕千谢万谢个没完。

    “真的不用客气。”对方只是笑笑。“最近好像不常看你跟大小姐一起?大小姐老是挂在嘴边,很担心你。是工作忙吗?”

    程思婕安静了,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她摇摇头,没说什么。

    “那,请保重了。”厉特助也没有多问,闲聊两句之后,就请程思婕上楼了。他的礼貌无懈可击,站在车门边,目送她安全进去之后,才上车离开。

    第五章

    居然是男人送她回来!

    郎敬予站的位置其实并不隐密,但程思婕没有注意到他。他就独自站在一边,把两人的所有互动尽收眼底。

    这场景虽然该死地没新意,却又万万出乎他意料之外。老套到极点的戏码,居然会在他身上、眼前演出。

    也是要到这一刻,郎敬予才猛然发现,苦苦压抑多时的情绪和占有欲已经如此深重。看着程思婕跟别的男人靠近、在夜色中谈心的模样,他怒得几乎要忘了一切。

    照说郎敬予应该冲上前去,跟陌生雄性动物斗个你死我活,然后把自己的女人抓起来狂吻,狠狠“惩罚”一番的,好让她知道,谁才是

    才是什么?他是她的谁?

    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接近、她委屈讨好,他给过她什么?未来?又能给她什么?以他的状况,根本无力去照顾另一个娇滴滴的女性。而女人都需要照顾、都要人疼爱。他做不到的,若有别人能做到,他不该从中阻止才对啊。

    何况,虽然只远远的没看清楚正面,但那位男士不论身材、打扮都和程思婕相配到极点。以旁观者眼光看起来,果真是一对璧人。

    当郎敬予还处在个人的冰火五重天、又冷又热的煎熬中,程思婕已经翩然消失。她的男伴在门口驻足了片刻,随即上车离去。

    因为郎敬予一直盯着那人,快把人瞪穿了,所以,不是太困难地便发现,那件帅气的衬衫,非常眼熟。

    和之前吵架导火线、程思婕帮他买的衬衫,似乎一模一样。

    因为他不收,所以就转送了吗?郎敬予知道这样的猜测很无聊,但,就是忍不住。嫉妒的意念就像一条蛇,开始盘绕在心头,噬咬着已经疼痛的心,毒液渗入血管,开始在全身奔流。

    转身,他也大踏步离去,坚决得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走回捷运站时,手上的票已经快被他捏烂。

    天知道要他搭上这趟车过来找她,是经过了多么辛苦的天人交战;来的时候,在车厢内,他一面把玩着车票,一面想象着她一趟又一趟辛勤换车去找他

    想象着,当她独自坐在车内,爱笑的脸蛋上是怎样的表情?期待、甜蜜、还是带点疲惫?光是这样,一股难言的温柔就涌上来,让郎敬予一向坚硬的心都软了。

    阴错,阳差。没想到来了之后,会遇到这么尴尬的场景。

    重新坐上车,心情已经两样。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像是气球被刺了一个洞,空气全都漏光光,只剩下令人不忍卒睹的残骸。

    在郎敬予坐车远去之际,程思婕正爬上楼,回到自己住处。强撑了一整天,上班加上跟好友的晚餐,耗尽她全部体力,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倒上床就睡了,连棉被都没盖。

    到了半夜冷醒,发着抖缩进被子里。隔天起床,头重脚轻,她病了。

    单身女子最怕生病,平时再光鲜亮丽、精神奕奕,一病起来,完全兵败如山倒。本来还硬撑着去上班,去了没多久,就被上司学姐皱着眉赶回家。

    “回去休息,脸色太可怕了。算我拜托你,请一个下午的病假吧。”

    “可是,下午还有会议”她微弱地抗议着。

    “我自己可以去。部门不会因为一天没有你而倒掉的。”学姐打断她。

    是啊,没有她也没关系。她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

    就像郎敬予。郎心似铁啊!这阵子她照他的命令,不敢过去找他,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之前都是她一趟趟的、厚着脸皮过去。是打搅到他了吧?现在,他是不是乐得轻松,不用再招呼她这个不速之客?

    回家途中,坐在正午的计程车上,冬日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城市的节奏依然明快俐落,大家都很有目标地前进着,只有她茫然失措,觉得眼前一切都好荒谬、好讽刺、好不真实。

    “小姐,身体不舒服?”计程车司机是个爽朗的中年大婶,此刻热心询问:“感冒对不对?这一波流感很多人中奖,要小心身体啊,要不要载你去医院?”

    “谢谢。我还好。”突如其来的关心,让程思婕莫名地感动,硬挤出一抹单薄的微笑。

    “还是跟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好?”大婶自顾自地high着,爽快的大嗓门充斥整个车厢内。“你别惊讶,我呢,开计程车十年了,懂点看相,你这一看就是眉目不开、心情郁闷的样子。感情的事情不用太勉强,你长这么漂亮,又是福气相,一定会遇到好男人疼你的啦,要有信心。”

    “啊,我”

    说也奇怪,这么空泛、不着边际的安慰词,居然让程思婕眼眶一热。然后,非常丢脸地当场掉下眼泪。

    她也好希望是真的,希望有好男人来疼她。

    如果她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努力,还是没用?

    怎么真的变成爱哭鬼了

    “不要哭嘛!事情没那么严重。这个不爱你,就换下一个啦。”大婶趁着停红灯时,抽了几张面纸给程思婕。

    她放纵自己的眼泪,就这一下下,哭完,她一定就会继续坚强的。

    “男人都比较笨,当女人的,就多忍耐一点了。”下车前,司机给了她最后的忠告与推荐。“对了,这张算命老师的名片给你,这人听说满准的,有空可以去找一下,当作参考也好,说不定可以解决你的感情问题。”

    下车之后,程思婕握着名片,呆呆地站在公寓楼下。

    留学美国的高级知识分子,自认一向走在时代尖端的她,居然兴起了去算个命的念头。是不是无力改变现况的时候,都会想要寻求比较超现实的帮助?

    但此刻实在没有体力。她拖着虚弱的脚步上楼,随便吃了葯,倒头就睡。单身女子的治病良方,就是睡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不舒服的感觉好多了,浑身轻松不少,只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终于深刻体认到“饥火中烧”的意义。

    吃点东西吧,不过,这么晚了,要吃什么?

    一面想着,程思婕一面换上干净的运动服,随手把汗湿的衣物都丢在床上。最近没时间、也没心情整理家务或洗衣服,房间真的很乱,加上都没有去采买,也根本没有食物。

    最好是热的、有饱足感的、新鲜好吃的,美味爽口的总之,是她煮不出来的东西。

    去吃芋头排骨吧。

    突如其来的念头化成了冲动,以及肚子里响得更震耳的咕噜声。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套上袜子球鞋,抓了外套,说走就走。

    小店还是一样热闹。灯火通明,夜里出来觅食的人还真不少。

    程思婕才静静走到自己以前常坐的位子旁,三两闲聊吃面的熟客都被狠狠吓了一大跳。

    有人当场傻住,一口芋头咬了一半、筷子停在半空中;有人瞪大眼像见鬼一样瞪着她;有人则是马上往她身后搜寻,看郎敬予是不是会紧跟在后。

    结果,没有。小姐是一个人来的。脸色相当苍白,似有病容。面对雷射般往她身上招呼的眼光,她只是微微一笑。

    “小姐,请问要吃什么?”郎敬予的妹夫宗德是个安静内向的年轻人,他擦着手,过来小小声的问。

    “芋头排骨,小份的。”“小菜要海带卤蛋豆干丝,不要花生。”程思婕根本不用开口,旁边马上有好几个声音抢着帮忙回答。

    程思婕被吓了一跳,转头望望他们,几个大老粗马上装出“刚刚我们都没出声”的无辜样,不是低头唏哩呼噜猛吃,就是突然忙着数零钱、找钥匙、讲手机。

    她笑了。这些可爱的陌生人啊“咦!咦!这位不是程小姐吗?”隔壁牛仔裤店已经要打烊,胖老板拎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走过。一看到程思婕,小如豆的眼睛马上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

    “纪老板,好久不见了。”

    “你一个人啊?”胖胖的纪老板也忙着看她身后,巡视一圈之后,没发现郎敬予的身影。“阿郎呢?没跟你一起?”

    听到这称呼,程思婕脸上掠过一抹黯淡的表情,但随即,她努力露出微笑。“没,我是自己想吃东西。好久没来了,真的会想念呢。”

    “可是”胖老板拉过椅子坐,凑近,压低声音问:“跟阿郎吵架了?”

    程思婕眨着眼,病中虚弱,反应迟钝,一时无法消化、回答这么直接的问题。

    “说到阿郎,他脾气是有点古怪没错,但人是很好的,又负责又认真,脚踏实地;现在像这样的男人太少了啦,你要好好把握。”

    她有啊。从一开始,就是她对他有好感的,一直都是她主动,还要怎么好好把握?何况,人家不领情的话,也没有用啊。

    “老板,我想我应该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程思婕婉转说着。

    “不是才怪!你听我一句话,他很喜欢你、对你是很特别的。我看着他长大,不可能看错。”纪老板拍胸脯保证。附近几个低头猛吃的老粗们都默默点着头。

    “可是”她还是犹豫着,不能相信。

    “我跟你说,你看,这一排店家,”纪老板知道该是时候下猛葯了。粗壮的手臂一挥,指着一整排生意不错、地段很精华的夜市店面。“这些,以前都是郎家的。他们以前是大地主,阿郎可是少爷啊!结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命运的锁链,就这样紧紧的缠绕着他们”

    没想到老板英文好,成语也用得不错,她以为自己打开电视在看“玫瑰铜铃眼”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芋头排骨汤端上来了都没反应。

    “你先吃嘛,一边吃一边听。”胖老板示意要她动手。

    所以程思婕举起汤匙,傻傻的吃着,也傻傻的听着。

    “反正就是他读高中时,他老爸突然死了。你也知道,有钱人都搞什么投资啦、以钱滚钱那一套,结果毫无准备的意外死了,一大堆问题都跑出来;最后搞到薪水没办法发、公司被查封阿郎他妈跟他妹这么多年来都是千金小姐,家里出事之后还是活得跟白痴一样,照我看,当初把那两个蠢货一起打死就轻松多了。”

    程思婕被吓得差点把汤喷出来。这话也讲得太太直接了!

    “你不要以为我夸张。你有听过一个男生帮妈妈、妹妹洗内衣裤、床单、买卫生用品的吗?上课上到一半被广播叫到训导处,因为妈妈忘了带钥匙,打电话到学校要儿子回家开门?这些都是在他高三时发生的,还是他妈妈自己当笑话讲,我们才知道;要不然,阿郎那个个性,就算累到死也不会开口。”粗勇的纪老板很豪迈地叹了一口长气。“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喜欢普通的女生。这你可以理解了吧?”

    “普通女生不行,那不然他喜欢男生吗?”程思婕小心翼翼地问。

    纪老板一愣,然后,豪放大笑起来,笑声震耳。

    “不是。而是要很坚强、很有能力、很会照顾自己、不麻烦、不乱花钱、一点都不任性的女人。我们以前都觉得这种条件的女人是不存在的,要等到以后科学家发明出机器人。”纪老板笑着,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后来,他就遇到你了。”

    这下换程思婕发愣了。她呆了半晌,才有些落寞地说:“不,我想我还不够特别。”

    “你已经是最特别的了。阿郎对你的另眼看待,我们全都清清楚楚。”又赢得一阵无声的点头浪潮。纪老板赞许地环顾一周之后,继续苦口婆心劝道:“程小姐,你要有信心,对阿郎有耐心一点,他是吃过苦的孩子,也许嘴巴不甜,不会追女孩子,不会买花、买首饰送你,但你如果喜欢他,就忍耐忍耐吧。”

    “不是这个问题。真的、真的是我不够好。”说着,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或许是手艺不同,她真的吃不惯;或许,这话题太尖锐,她的伤口还新鲜,无法承受这么直接的冲击。

    程思婕放下汤匙,罕见地没把一小盅吃完,她把椅子往后移动,正想站起来去结帐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她被困住了。

    身旁的客人们本来各自在聊天或吃喝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位置都移动过了,她好像身处在五行八卦阵中,每个方向都有桌子或椅子或食客挡路。

    “我我要走了”她微弱地宣告着。

    问题是,这话讲了好几次,大家动都不动,连看都不看她。程思婕无助地望着四周,束手无策。

    “再坐一下嘛,我们再聊一聊,我还有很多阿郎的事情要跟你说。”纪老板热情招呼,就是不放人。

    在一群装没事的粗人中间,她好像罚站一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巷口出现一个缓缓往这边走来的潇洒身影。

    角色对调。今天,是她在这儿看着他走过来。

    之前,他每天看着她,是怎样的心情呢?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胖老板这才如释重负,起身准备离开。临走,还横了面摊前的妹夫一眼,低声嘀咕:“早就打暗号叫你打电话,还拖这么久。”

    “我也有其他客人要招呼啊。”妹夫小小声辩解。

    一阵扰攘,众人挪椅子、移桌子,三两下把剩下的东西吃完,速速结帐离去;没多久,现场净空,简直比导演在拍戏现场喊清场还干净、迅速。

    终于,只剩两人遥遥相对。

    好一阵子不见了,他还是很好看;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闲散自在,好像全世界的纷扰都只是小意思,再多的难题他都能轻易解决似的。

    “什么紧急状况,需要我马上赶过来?紧急在哪里?”郎敬予凉凉问着妹夫。妹夫不敢多说,低头整理东西,也想赶紧逃离现场。

    他的眼光终于投向她。太远了,又是夜里,看不清楚,程思婕却莫名其妙紧张起来,心儿怦怦跳,当下只好随便找点话说:“你、你下班了?”

    “嗯。”他还是远远望着她,没打算走近,也没打算多说似的。

    平常惯用的撒娇或耍赖手法,此刻好像全都离她远去。程思婕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一个人?今天怎么有空来?”好半晌,郎敬予终于开口。

    咦!嗯?他的语气,是不是有点有点酸酸的?为什么啊?

    “是啊,不然呢?”

    “不晓得。你不是常有朋友找你吗?”

    语气还是平平的,程思婕却听出了隐藏的酸意。她很困惑。

    她有来往的朋友只剩赵湘柔和罗可茵,他为什么要不开心?不喜欢她的朋友吗?还是什么其它原因?

    “你是说谁?”她偏了偏头,还是忍不住委屈。“不管是哪个朋友,我都没有见到面啊。我最近在生病,连饭都没吃了,哪里还有力气跟朋友出去。”

    连男友都不理她死活了,她哪有心情跟别人出去饮宴作乐?

    郎敬予的表情终于有些波动。他的眉一挑“生病了?”

    “对啊,好几天了,还请假不能去上班,到今天晚上才好一点点。”

    有人听着,安静地往这边移动了几步。

    只见她越说越委屈,眼圈儿又红了。“睡醒之后饿得要命,可是家里又没有东西,想找泡面吃都没有,只好出来一趟。”

    “为什么没去买?你不是常去逛超市吗?”他说着,又靠近了一些。

    她怨怨地看他一眼。之前去逛超市,都是要买东西去给他煮的。换成自己,她就没心情、也没兴致买了。

    “老是要别人煮给你吃,你这样行吗?”语带责备,刚硬的手臂却伸了过来,轻扶住有些摇晃的小姐。

    他就是没办法丢下楚楚可怜的她不管。虽然痛恨女人撒娇,但她一撒娇,他就没辙。

    “不然怎么办?别人又不教我。”说是这样说,但郎敬予就是她的克星,程思婕完全没办法跟他赌气。她软软地靠进他怀里。

    没骨气就没骨气吧。她真的很累了。

    他没有推开,只是顺势搂住,双手像是有自由意志,根本不听大脑使唤。

    “那你现在吃饱了没?”他在她耳边低声问,明显地心软了。

    “还没。吃到一半就”程思婕望着空空的桌面,有点啼笑皆非。刚刚郎敬予一现身,她的小盅就马上被收走了,根本不给她机会继续吃完。这一群人啊“我还是饿,怎么办?”

    “怎么办?别人煮给你吃喽。”他好像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跟着郎敬予回去了,吃了一顿热腾腾的、专属于她的好消夜。

    然后,那一夜她没有回自己的住处。

    棒日清晨。

    郎敬予抱膝坐在床上。裸露的强壮肩膀、手臂沐浴在晨光中,静止的他彷佛一尊充满力与美的雕像。他转头,注视着身旁睡得正甜的人。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老实说,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虽然百分之百确定两人都没有喝酒除非他监督她喝下的感冒糖浆也算的话但郎敬予也无法斩钉截铁的说,昨晚他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几百次发誓、下定决心,他以后的伴侣,一定要是独立刚强的女子,在野外可以自己接生那种,完全不用他照顾、费心伺候为最佳。外型一点都不重要。

    结果,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以为程思婕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女子。虽然有点太漂亮,但每次看到她,都是刚下班、带点城市粉领的疲惫,好像刚在会议室里打赢了一仗似的。笃定自信、从来没有废话,安安静静吃完就走,干净俐落。

    直到两人走得近了,郎敬予当然很快发现,她也是个平凡女子。聪明人尤其是身上有包袱的聪明人就该马上收手,快快疏远;但,怎么就是做不到?

    就像昨晚吧。明明两人在冷战的,为什么后来他又带着她回家?煮了东西给她吃也罢了,吃完就该送她走,为什么

    为什么到后来,自告奋勇要帮忙洗碗的她会靠在他身边?他不但没有推开,反而搂住她;本来紧闭的唇,为什么会去找到对方的,亲密纠缠?然后、然后

    是那欲言又止的小嘴吗?微微颤抖,却什么都没说;还是那双欲泪的大眼睛?眼圈儿红了又红,却死忍着不肯掉眼泪。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坚强的女人,结果,却没办法抵抗逞强的她。

    这么多的疑问,却没有任何解答。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大麻烦,正挤在他不大的床上,抱着被子,睡得好熟。

    长长睫毛掩下来,在眼下遮出淡淡阴影。她瘦了,憔悴了些。素颜的她竟有点楚楚可怜,郎敬予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她的脸蛋。

    昨夜,当纠缠结束,激烈喘息渐渐舒缓之际,这张红通通的脸蛋埋在他胸口,倾听猛烈的心跳声。拥着她,一时之间,郎敬予竟然有晕船的感觉。

    他到底在做什么?晕眩而迷茫的感受,为什么该死的这么舒服?

    “你不用自责,是我主动的。”那时,她幽幽的嗓音传来。

    郎敬予搂紧她,闭上眼。“胡说八道。”

    “一直都是我啊。我知道你最想要的不是我这样的女生。可是我会改,真的。我不会再没问你就乱答应朋友的邀约,也不会自作主张,帮你决定要穿什么衣服;如果你愿意教我的话,我也会认真学煮菜”

    “你对所有的男友,都是这么听话吗?”他知道这问题不适当到极点,但实在忍不住,在他脑控制之前已脱口而出。

    承认吧,郎敬予,其实自己介意得要死,就是在吃醋。

    程思婕略撑起身子,眨着眼,静静望着他。过肩的发披散下来,彷佛帘幕,把他们密密遮在两人的小世界中。

    “我忘记了。”她坦白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率直而诚实。“遇见你以后,以前的事,我就都忘光了。”

    “我应该是脾气最不好、最没办法宠你的”男友。

    说着说着,莫名的焦躁突然又涌上,郎敬予成年以来还没有这么幼稚过。明知不该说,却又控制不住。

    温软的小手轻轻按住他的唇。她清楚知道这男人的不安与自责,心疼毫无来由,却如此尖锐难忍。她俯身亲吻那刚硬而苦恼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

    棱角与伤痕,都在亲密热吻中融化、消失,只剩炽热的彼此,纠缠不清。

    然后就是早晨。她在他的注视中缓缓醒来。

    “早。”她还没完全清醒,看见晨光中的他,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扬,绽露出一个甜得不可思议的笑。

    看着那个专属于他的笑颜,郎敬予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境况,叹了一口无声的、无奈的气。

    “早餐想吃什么?我去弄。”郎敬予料定她要赖床,认命地问,一面准备起来。

    程思婕却出乎他意料之外,眨了眨眼,很干脆地翻身坐起。“我帮你。”

    “你不再睡一下?”

    “六点了,我每天都是这时候起床。”她简单地说,不过,粉脸上微微一红,嗫嚅片刻,才小小声加了一句:“不过今天确实比较想赖床。”

    郎敬予回头瞄她一眼,看她尴尬羞涩的样子;刚清醒的她头发有点乱、毫无打扮、连眼睛都稍微肿肿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中,却比平日精心打扮过的程思婕还可爱万分。

    实在忍不住,他俯过去吻了一下她光裸的肩。她肌肤的触感、她的气息、她微微畏缩的怕痒反应对他来说,已经非常熟悉。

    就这样。他认了。

    两人的早餐简单而饱足。他们没有多交谈,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暧昧羞涩,和饱满的食物香气。之后,他简单收拾一下,拿起车钥匙,准备和她一起出门。

    “我自己走就可以了。”程思婕诧异地说:“我还要先回家换衣服,而且我有请假了,晚点去上班没关系,你也要去工作,不是吗?”

    “今天是去客户那边看上线状况,不忙。”他轻描淡写,不容分说地握起她的手,领着她走出大门。

    她被拉着走,落后一小步在他身后,望着他宽厚的肩、他刚硬的侧面、淡然的表情程思婕的心头满满的。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缺点、也很惹人生气的男人。可是,怎么办?他笑,她就想跟着笑;他脸色一沉,她整个人就down下来。一向被说作风强悍的她,在他面前,就什么都不管、不在乎、也不坚持了。

    不在乎他是不是对她不好,两人的付出是不是不平等,条件有什么差距只想依偎在他坚强的怀抱里,赖着一辈子,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遇到她撒娇时又无奈又懊恼的模样。

    “晚上几点下班?先过来吃饭,然后去买东西。”他回头看她一眼。

    “好。”

    “家里怎么可以什么都没有。像这次这样,你打算在床上睡到饿死?就算放点饼干、泡面也好。还有,要买几罐运动饮料放着,发烧时可以喝。”

    “知道了。”

    “煮点简单的东西又不难,你真的都不会?最近要好好帮你恶补一下。”

    这就冤枉人了。程思婕低声嘟哝:“不是不会啊,只是”

    “有意见?”浓眉一挑。

    “没有。拜托老师教我。”她马上改口,笑得眼儿弯弯,干脆抱住他坚硬的手臂,脸蛋都快贴在他肩头了。

    郎敬予叹口气。最近他的叹气量是这辈子以来的新高。“走好,注意旁边的摩托车,不要撞到。”

    “好啦。”声音拖得长长的。

    “思婕。”他停步,第一次非常正色地叫她,严肃而清楚地说:“我不是一个好男友,以后也不会是。你如果不想被人管,想要护花使者、白马王子那样的男友,我劝你最好”程思婕咬着唇。清晨的阳光下,她的眼眸中闪烁笑意,顾盼间,简直像是有光点在睫毛上跳跃。

    “我早就知道,你不用一直强调。”她笑咪咪地说。“那我跟你说,就算你想要的不是我这样的女朋友,也已经太晚了。”

    郎敬予扯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我也早就知道了。”

    一次一次磨合之后,感情会更进一步。这次,他们又跨过了一个关卡。

    下一次呢?

    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