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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隆冬的脚步慢慢走开,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冰凉,却已不再冻得令人缩脖子遮耳朵。趁着今日太阳露脸,祝添和祝婶夫妻俩搬出潮凉的被子,摊开在院子边上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汲取屋顶斜射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可以晒日头了,九爷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婶抱怨道。
“待会儿还得多烧几壶茶,备些点心,这改过大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祝添见怪不怪,帮忙老妻摊被子。
祝家大院里,几条长桌长椅摆成门字形,十八条好汉愁眉苦脸地落坐,瞪视眼前的纸笔,有的人已经认命地磨起墨来。
缺口空处,摆放一张大桌,祝和畅坐在桌后,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态,威严地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过大会开始。按照惯例,先得把和记货行的行规诵记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赌,禁嫖。”兄弟们声如洪钟,正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写!”
呜呜,九爷真是要人命了;要他们赶车送货、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没问题,偏生每隔几个月就要他们练字,这小小的一管毛笔为什么比关刀还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写?哈哈,你拿笔好像拿鱼叉刺鱼。”
“这样写啦,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是这个禁,我有学问吧。”
“喂,大锤,你写错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爷当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门。咦!借瞧一下,三点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伙计们彼此交头接耳,伸长脖子瞄来瞄去,互相指正改错,祝和畅早就写好字,抆着双臂等兄弟们写完。
练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们是粗人,他不强人所难:向来纪律严明、容不得一丝错误的他竞也公然让他们作弊。
简单的六个字,写了将近一刻钟: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绝。”祝和畅继续喊出货行的规定。
“绝不结拜,绝不作保,绝不求人。”
“三练。”
“练武,练气,练字。”
“三多。”
“多看,多学,多记。”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这就样,足足耗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儿终于写完几张大字。
如同和盗匪做了一场最激烈的追逐打杀,兄弟们汗流浃背,气虚体弱地摊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婶为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清茶和香喷喷的糕点,也没有力气去拿来吃了。
“呜呜,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机撒娇。
“别偷懒,写错字,爹还要叫你重写。”祝添一点也不留情。
祝和畅伸个大懒腰,站起身抖抖手脚,忽地一掌推出,袍摆一掀,左脚跨出马步,就开始自个儿练起功夫来了。
伙计们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嘿!论起念书写字,九爷是天,咱们是地,可比起功夫来,咱们是绝对不会输给九爷的。”
祝和畅眼不抬,眉不动,手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比划着,凉凉地道:“小李子,讲话很大声喔。来,过来跟爷儿我过个几招。”
“我来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纵跃上前,不客气地摆出架势。“九爷,小李子可是天天练功精进,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厉害!”
“尽管来,打赢爷儿我的话,有赏。”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们围观叫好,完全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样。
接下来,只见两人结结实实地过招,身影闪动,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再加上伙计们的助阵呐喊,偌大的院落简直像个热闹的江湖卖艺场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改过大会
长廊的屋角边上,站着一个姑娘,她已经旁观好一段时间了。
阳光洒落,透亮的金色光雾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张张人脸,她困惑地眯起眼睛,想将那个身形飘动、谈笑用兵的祝九爷瞧个清楚。
饼去几次会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昏迷,就算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养,也只听过一两次他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救她于狼口之下的,是他;为她奔波延医治伤的,是他;在她以为就要绝望冻死京城,又让她活回来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带给她晴天霹雳的地狱信差。他是菩萨,却也是勾魂使者。
为何跟这人有了瓜葛?她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带信,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改变;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声感谢救命之恩,然后,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条长路遥遥无尽,没有一个归处,她该何去何从,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悦眉,你怎么起来了?”祝婶正往厨房走去,一见她倚着栏柱,痴痴发愣,忙过去扶她。“快快,回去躺着,要什么跟婶儿讲一声。”
“婶儿,谢谢你。”面对和善亲切的祝婶,悦眉舒解了眉头。“我很好,我躺了一个月,也躺累了,起来走走。”
“说的也是。”祝婶望向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轻声责备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还很凉,你身子刚恢复,莫再冻着了。”
“婶儿,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大片的阳光洒进了走廊,将披在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被子晒得更加光彩夺目,悦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灿烂的金色。“我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婶亲自捏了捏悦眉的臂膀,确认她不再老像个冰块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头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婶儿今天帮你炖了一锅补气血的四物鸡汤,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婶儿”悦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去瞧瞧水滚了没。”祝婶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开。
在她刚醒来之际,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理会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们何事?世人都要遗弃她了,他们又干她何事?
但她没被遗弃,她盖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着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着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着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着屁股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摆,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
祝和畅也坐了下来,拿巾子拭去头脸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们,爷儿我很久以前,就打算开这场澳过大会了,偏生过年前忙着送货,接下来又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如今得空,还是得坐下来,咱们得好好谈出个结果才行。”
伙计们猛点头。幸好有那么几趟货要赶,改过大会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闲之际,彻底检讨各项疏失,有关如何防备贼人潜入货车并及早发现的问题,早已经列举出一百零八条解决和改进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马上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这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还是其实耿姑娘早就伤心过度,自杀身亡了?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亡灵?这鬼魂是来去自如的啊。”
“你才见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谁?初五大闹布庄的又是谁?”
“咳,我知道,耿姑娘会妖术,她只消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别猜了,我告诉你们答案。”一个娇脆女声突然出现。
众人诧异地齐齐转头,往后头瞧去。
“你是谁?”祝和畅更是惊异万分,猛然站起,先是车子里躲了人,再来他的宅子也闯进陌生人了?这太折损他祝九爷的名声了吧。
但就这么站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认出那个姑娘了。
太不可思议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苍白枯瘦的脸蛋转为红润饱满,嫩白肌肤透出嫣红色泽,总泛着黑晕的眼睛变得明亮灵活,大大的,好像两汪湖水,身子明显地长了肉,衬出她穿着裙装的婀娜身段,长泻如瀑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拢起,拿条巾子扎着。
黑发、素颜、黄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黄菊,只是容颜虽清秀,神情却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结着一层薄冰。
祝和畅跌回椅子上,不是惊艳,唯一的念头竟是:原来婶儿天天向他挖银子,全拿来养胖小姑娘了。他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镇定地道:“耿姑娘,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有办法在严密的戒备下躲进了车子?”
伙计们原是面面相觑,暗暗猜测是否九爷金屋藏娇、好事将近?一听他减出耿姑娘,全部啊地惊叫了出来,个个睁大眼睛瞧了过去。
那个凄惨可怜的病丫头竟是个小美人儿?云世斌是瞎了眼吗!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兴奋地问候道。
悦眉站在原地,冷冷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顿时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场鸦雀无声。
“祝九爷,那天你们上好了货,准备出发前,你将所有的伙计喊到前头训话,我就趁机解开油布的结子,躲了进去。”她简单扼要说明。
训话祝和畅很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就是爱叨念、爱显显当爷儿的威风,看来不改掉这坏毛病是不行了。
阿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赶忙问道:“可是我们时时察看结子,看来都没有问题啊。”
“打紧的结子,任谁都可以解开。”悦眉拿双手比划着,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边一尺的空隙,我就钻得进去,然后伸手到外面,照样打了结,谁也看不出来。夜里我要下车小解,照样伸手解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们脑袋太硬了,总想打结需得从外面打,原来也可以从里面打结啊。可我们手粗,恐怕油布扯紧了,伸也伸不出来。”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畅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客套。“多谢你解开我们货行最大的疑问。”
“带给祝九爷麻烦,我很过意下去。”悦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爷救命之恩,悦眉无以为报,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伙计们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们的九爷。
“如果你想见云世斌,我马上派人请他过来。”祝和畅乐得不挽留她,趁着叔儿婶儿不在旁边啰嗦,他说什么也要送走这尊佛。
“我不见他。”悦眉的神色更冷,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一贯回应。
“他来好几次了,你都不见,如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我也背了黑锅,董记布庄的董老爷很不能谅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说我会走,绝不再牵累祝九爷。”
“好,我会送你一些盘缠,你路上好走。”
“谢谢,我不需要。”悦眉有她的傲骨,说走就走,绝再不牵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医葯费、食宿费、旅费,我再想办法还你。”
“不用了。”祝和畅淡淡地道:“你养好身子再说。”
真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姑娘啊。无论是谁和她说话,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肠也会跟着冷硬起来,也莫怪云世斌会移情别恋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为她伤重未愈、身体衰弱,婶儿见了她就心疼不已,坚持亲自照顾,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头,雇个老妈子就成了。
也许云世斌还是爱她的吧,不然怎会跑了那么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见他,他就在房门外徘徊,不时仰天叹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爷,外头有人要找悦眉。”祝添忽忙跑过来喊人。
“是云世斌吗?”
“不是,是吴文彩。”祝添双手一张。“他带来这么大的礼呀。”
“他是谁?”悦眉本已走向后院,不禁停下脚步。
“他是文彩布庄的大老板,是董记布庄最大的死对头啊!”祝福兴匆匆地告知,结果马上遭到九爷一记最大的白眼。
“我去见他。叔儿,请你带我过去。”悦眉毫不考虑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畅一惊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悦眉冷冷地回他,自顾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畅大步踏出,想要赶在小姑娘之前去见吴老板,忙挥了挥手,嚷道:“改过大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结束了,这是和记货行有史以来最短的改过大会啊。
伙计们兴奋不已。天色还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厅外边,听听接下来京城的布庄将会掀起什么惊人的滔天大浪吧。
为什么这颗烫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为就要切断牵连,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他竞陪她一起滚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畅再怎么懊恼,仍得摆出一张惊喜笑脸。“吴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