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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容薰薰成为常门三口最活跃的一名,连不拘小节的常偏老也不及她的外向冲动。
她个子虽小,那时却已经九岁,老气横秋地规定八岁的孟捷要叫她师姐,不能占她后到的便宜。
这个师姐活像个小男孩,成日跳上跳下地冒险闯祸,师父除了偶尔怒骂以外,根本没有精力追在后面,于是追踪相伴的重责大任全落在孟捷身上——
真要说起来,师父迳自钻研他的毒学,所以根本是孟捷在“养”薰薰!
炊食打柴的生活琐事他全包了不算,还得在师父授课完后继续教授她。
说起转授一事,又是说来话长!
因为她悟性极高却行动冒失,师父爱才心切之下,气得要她“先学自制再学玩毒”又逼着她勤练手脚,告诫“无功夫即不能自主施毒”
偏偏她不爱打架,只爱搞毒,于是师父有意无意地少教她毒学,而重基本武学。
她索性缠上了孟捷,要他把师父另外传授给他的毒学,偷偷再全教给她!
常偏老不是不知道,但大约是决定了由孟捷来督促或许薰薰会比较勤勉,因而从未阻止。
“喂!捷!抓到以后,是取哪一部位来炼?”
怀中的人儿推醒了神游往事的他。
“嗯,是毒囊。”他俯首看着她头顶上随手胡乱绑出的发髻,暗暗决定下回进城要帮她购置发簪及衣衫。她一向爱自己裁制宽松又行动方便的罩衫,但一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家了,实在不该再疏忽打扮下去。
“你直盯着我瞧干嘛?”她终于发现了他思度的眼神。
“没没什么。”无端地又窘了起来,最近老是不经意地被她引得脸红,自己也搞不懂是为什么。
“走了走了,难不成我们要杵在树上炼丹?”
薰薰用手肘顶了顶他前胸,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双手揽住了她,忙不迭地放开,拉着她下了树。
“捷,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再上城里去?”
她的心思也在同一个方向,却是为了完全不同的原因。
“这么多好毒,咱们拿去摆个摊,赚都赚不完的!师父解人毒收钱,自然不缺钱用,但咱们可缺啦!”她又说。
“你要钱做什么呢?若有需要,师父自然会给的。”孟捷说。
“那还得解释一大串,烦死人了!”她白了一眼。“人要靠自己啊,你懂不懂?师父辛苦赚来的钱白白花在我身上,那多浪费。”
孟捷微笑,师姐的歪理总是说不完,但独立自主的确是她最大的特质。“那师姐究竟要钱何用?”
小脸光采焕发地微微仰着,看向南方。“我要去游五湖四海啊!从前也走过好些地方的,但那时太小,老是被人欺负,现在大了,走起来就方便多啦。”
孟捷不免一惊了——师姐想走?以前没有听她提起过的
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有她不时胡闹,过得也精采万分,难道她已觉得无味了吗?
“就师姐自己吗?”
“那当然!”小手又拍拍他,拉着他往方才的洞窟走回去。“师父很需要你照顾的啊——如果换成我,一定会被我不小心给养死!我很舍不得师父的,一定常常回来看他,好不好:”她摇头晃脑地说。
竟是已然诀别的口气,说走就走吗?是知道师姐做什么都冲动,但远游?
“师姐已经打算好何时走了?”
“当然是一说服师父就上路啦。我可不想把师父给气死,偷跑是不成喽!”说着又睨他一眼:“不然他一派你来逮人,我还走啥?!”
低头跟着她走,心上忽然沉沉淀淀地压着。担心啊,师姐虽独立惯了,但一直有自己在旁注意,出不了什么事,若由她只身闯荡呢?
孩童时期,她的跋扈就已经引人注目,现下一个姑娘家了,当真会比较方便吗?
“师姐为何想出游呢?咱们常上城里去的,也曾和师父游过京城”
“天下这么大,要抓遍天下奇蛇,当然要游遍天下嘛!”
“就为了抓蛇吗?”孟捷叹了一口气。
“当然还有别的啦。”
孟捷没注意到自己脚步缓了下来,连带着拉他的薰薰也松了手,他跨一步追上去,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师姐还想做些什么呢?”
“很多啊!我想搜集坊间的毒经、拜访各个毒学名家”她说得手舞足蹈,连带着拉着他的手上下直晃。“对了!还有‘毒宴’!每两年才一次哪,下个月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的!”
“也许这次师父会带咱们同行。”
“会才有鬼!”薰薰忿忿不平地嘀咕。“已经错过多少次了!每次师父都说什么我像人来疯一样,去了一定会巴着每个人要毒,不把人家吓死也会被人家笑死,硬是不准我跟去。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毒宴就是毒学交流的聚会啊!不去问人毒学还要干啥?”她说。
“师姐知道的,各门有各自秘而不宣的独学,除非入门,怎能轻易相授?”
“就是这个狗屁不通啊!”她大摇其头。“不想传就在家乖乖炼丹就好,干嘛还发帖广邀天下毒家,说什么互相切磋参详、共济毒学大业?全是放屁!我看是勾心斗角、能骗出多少是多少!那我也去骗骗看,有啥不行的?”
孟捷笑了,师姐粗枝大叶,总被师父叹为拙鲁,其实是不屑矫作,对拐弯抹角的人总能一眼望穿,怎么也拐不到她。
也许是她从小失估失恃,只身流浪了一段时间,已对人心有相当的了解,只是凡事不在乎,反而予人鲁钝之感。
真正说来,她也是在乎的啊!他又叹息。
师姐乎生在乎的仅一事,那就是纳天下毒于一身,解天下毒于一门——
她研毒,是因为真正爱毒,就像个夫子以毕生之力研究诗书,朝闻道而夕死可矣的那种狂热!这种在乎,是如此强烈,比起师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般人庸庸碌碌的各种欲求和目标,相较之下就大为失色了,因为既无她的专一,更无她的热情,不能为之生,遑沦为之死。
他自己呢?
孟捷不禁悠然深思起来,他呢?最近他常神思恍惚,想着过往也想着未来,不确定究竟在探索什么。
自己也对按部就班的日子不足起来丁吗?或者,是不知不觉受了师姐的影响,也想找到某种能令自己为之生、为之死的事物?
他内心也藏有这样的热情吗?抑或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随着众生庸庸碌碌,和师姐并非同一种人,永远不能触及她的境界?
愈想,愈是烦忧了起来!
“——捷!孟——捷!你——聋——啦?!”
一只小手在他视而不见的眼前乱飞,而另一只正扭着要挣脱他握得死紧的大手,孟捷倏然回神,心头一震,松手直退了好几步。
“捷,终于醒啦?你到底怎么啦?”薰薰蹙着细眉偏头研究他。“你忽然停在路上,气也不出,叫你好几次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哪时中了那种失魂的毒哩!”埋怨着举起左手来看:“瞧!都留下指痕啦!你嫌我满手蛇伤的疤痕还不够啊?真是!”孟捷焦急地走回她身前,执起那冰冷的小手细瞧,轻抚着自己留下的指甲痕迹。
“对不起、对不起”师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眼忽然热起来,从来没失手伤过师姐的,自己究竟失神到哪儿去了?!
“没事啦!吓吓你而已,就知道你会内疚得半死!”薰薰一拍他的肩,要不是构不太到,一定拍他的头啦。
嘻嘻笑着回到方才那块巨石前,用力推开,就跃了进去。
会挖洞窟来藏身,也是相当冒险的主意,此地土石坚硬,虽少坍方,一坍却可以压死人。
薰薰常用挖掘来代替练功前的暖身,挖一挖就拉他打起来,打一打又收手玩蛇,玩一玩又去炼丹总之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全随她姑娘高兴。
除了每天清晨,师父为两人授课,晌午时分,师父又再单独与孟捷解经之外,孟捷总是不离薰薰身边的。这些洞窟,是两人研毒的小小世界。
真是乖孩子唷!薰薰笑着看孟捷很自动地清起蛇来,自己盘腿坐在地上,双肘撑着支额看他。洞穴不大,但足以让二人站起旋身,还有起炉炼丹的空间。
“师父真是好命,收了你,”她咂咂嘴。“等你娶了亲,那就更有人帮着照顾师父了!”
心里是有那一点点愧疚啦,师父听她要走,不晓得会不会哭死?师父那个老顽童,常常乱哭乱笑毫不收敛,吓死人。她是真的有点舍不得师父
不行不行,天下还是要闯的啊!小鸟会飞了哪还有成天赖在巢里的道理?那才叫败家哩!
她容薰薰要出去成名立万,最好还能救很多人,得个“小辣手”的称号,到时师父一定会乐上天!至于没有帮忙照顾师父,倒没什么。
成天在屋里老听师父怪叫:“你别闯祸就很够了,不用帮忙洗碗了哎呀!你又打破一只碗!昨天才洗坏我最心爱的那件白袍呜你去给我倒立面壁!王八蛋!”
师父很吵的,唉,她会非常、非常想念他。
她的“建言”却教孟捷目瞪口呆。“娶亲?””废话!你都十八了,当然要想想娶亲的事!娶亲很好啊,最好再生上一大把孩子,常门就兴啦!”
想到有一堆孩子可以陪她玩蛇,忽然觉得自己走了未免可惜,不禁大大叹了口气。没关系、没关系,她会常常回来的!
“我没想过那么多。”孟捷呐呐地不知该怎么接口,娶亲吗?成家、生子?在他冥思未来的时候,从未真正想过这一条路,其实,应该是最合理的一条,可是
“那现在开始想啊!”薰薰命令“虽然你好像太害羞了一点,追人家姑娘会很辛苦,但该做的还是逃不掉,就用你习武的那种用功去做就行啦!”老气横秋的,标准的教训口吻。
“那师姐呢?”要出去远游然后呢?也找人成家?
“我?”清亮的大眼转了转“你老姐我,就免啦!我学师父好喽,光棍也不错!”她愈想愈有理。“我老了再学师父一样,收一个乖徒弟,不就高枕无忧了?!”
两人都是孤儿,对家庭与世俗的经验十分贫乏,加之常偏老玩世不恭、特异独行,只求徒儿研毒习武,从未加诸其它的期求,两人虽然读书、游城,不至于无知,却毕竟不谙一般人的生活,那种一大家子天天会聊上的话题,这回竟是第一次提起。
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全然像是别人家的事,跟己身扯不上边。薰薰会忽然想到孟捷应该娶妻生子,也只是担心师父会寂寞,觉得这办法不错而已。
蛇清好了,董薰伸手接过毒囊,在石灶上以长竹筷搬弄分解,动作熟巧。别看她语粗性直,取毒炼丹之功已直逼常偏老,更在孟捷之上!孟捷欣赏着她的手法,竟是看得痴了。
将毒液挤出之后,慢慢以火闷煮,蒸气由小小的烟囱排出洞外,先经层层过滤,无毒无害。小兵内的液体愈热竟愈见清澄,渐渐变色,竟由透明转为晶银,闪闪发亮,甚是眩目。
“真美!”薰薰喃喃道。
孟捷瞧着她,看她的小脸因专注而微微发红,双眼映着眼前的银光,纯然是幸福的神色,实在真美!
“是啊。”他喃喃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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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薰直奔前厅,捧着一小盅银丝液,一路兴奋地叫:“师父!师父!有好东西来啦!”
前脚才人厅,一粒豌豆扑面而来,煮熟的豆已半软,然而带着内力直攻她右眼瞳,射中了少不了要红肿泪流个一时半刻!
身后紧跟的孟捷一惊,本能就要出扇拦阻,厅上已一声大吼
“捷儿!你敢!”
孟捷硬生生地止住了扇头,薰薰哇哇叫着一缩颈,还是慢了半拍。豌豆“扑”地打在半开的眼皮上。
“要死了!”她苦着脸抹去眼皮上的烂豆,麻麻疼疼的。“师父!你又来这招!”
“又没躲过!笨蛋!”常偏老骂回来。“不过有进步啦,至少没中眼瞳!”
孟捷拉过她来,从腰间拿出一方小药膏,轻柔地擦在她眼皮上。“师父,老攻师姐眼睛,甚是危险——”
“废话!”常偏老斥道。“不危险谁躲?你老帮她,是害了她!薰儿一天不练好接防暗器,就一天不能自保!”
“徒儿知道。”孟捷有些窘。“一时之间忘了”
常偏老叹息,这徒儿心太好,简直有些过了头,不知出了江湖,如何应付得了人世险恶?他聪敏,也知道人心诡谲,但就是过于善良,不愿先去计较别人,所以总是不防。而一面对薰儿,更变成软泥一把,真是!
不过捷儿自己不防,倒是为薰儿防得紧,却也有所补足。只要这两个爱徒在一起,总不必担心。
“人家是要拿银丝液孝敬师父耶!好心没好报!”薰蘸边骂边笑着跳上前去,把小盅递给师父。
常偏老审视一晌,嘴边不禁浮起笑。“真服了你,捷儿半低时辰前才抄到的,你就变出东西来啦?”
“那当然!”薰薰得意非凡。“师父你服下好啦!让你晚上也眼观千里!”
常偏老依言服下,未有丝毫迟疑。对于这个拙徒弟的毒功,他是信心十足,信任百倍。
三人嘻笑着取用茶点,其乐融融,薰薰支着额看向常偏老。
“师父,我想去游走江湖搜括毒经,留捷照顾你老人家,你说好不好?”
“噗”地一声,常偏老喷出口中的茶,脸上的惊吓像是看到牛飞天似的。“什、什么?”一双老手赶忙擦着衣襟。
薰薰张大嘴:“我说我想去游江湖啊!有那么奇怪吗?”
常偏老仍呛得猛咳,满脸胀得通红,薰薰直拍他后背。
“留下捷儿自己出去?你疯啦?不出一时半刻,尸首就会给人扛了回来!”
“哪有这么夸张?!”薰薰一脸大受侮辱状。“人家功夫才没有那么烂!”
“不是功夫问题,是你闯祸的本领!”常偏老低吼。“你心血来潮,见到什么新鲜物事就要试试能否做成毒,全没个自制!放你出去,比放蛇入被还危险!”
“师父又在放狗屁了!”
薰薰和常偏老斗嘴,其实是两人每天的乐事之一,一天总要来上十效回,孟捷只是在旁微笑。
“我又没毒!”她大声抗议。
“胡说,你浑身都是毒,蛇不离身、毒不离手,满脑子的鬼主意!为师的一要你自制,二要你练功,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要玩毒,就要有玩毒的本钱啊!”“师父训了几百遍啦!”薰薰叫。“人家很努力了啊,到底要练到什么地步,师父才放人家出去见见世面?”
“是让世人见识见识你吧?”常偏老叹息。“就不知江湖准备好了没,要应付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小毒害!”
“口德,口德啊!师父!”薰薰不以为意地拍拍常偏老的手背。“师父怕丢脸,徒儿就不提辣手千只的名号好喽,免得坏了师父大名”
“你敢不提?!”常偏老喝道。“师出我门,当然要打出招牌!抬出我辣手千只之名,任谁也要惧你三分!”
“那师父是答应了?”薰薰跳得老高,平常轻功都没这么厉害的。“哇!师父答应了!”
“答应你个头!”常偏老一拍她的头,差点把那本来就歪七扭八的髻给打散掉。“谁答应你了?在谈条件而已!”
“在谈条件,就是答应啦!”薰薰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叫着扑到孟捷身上。“捷!捷!师父答应了!”
孟捷笑容有些勉强,反手抱住了她。
“不管师父的条件是什么,我全应了!”她嚷嚷。
“是你说的,可别反悔!”常偏老笑容诡谲。“第一个条件,你要给我换上寻常姑娘家的衣衫,正正经经的,不许再穿得四不像。”
薰薰苦了脸,寻常姑娘的打扮,缚手缚脚的,又是不甚耐磨的细布,穿了就觉得跑不动也跳不高,还担心一勾着就坏了丝线呢。
“好吧!”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反正为了出游,这算小事一桩。“还有呢?”一定还有的,师父才没这么好说话呢。
“第二个条件,这是你第一次出游,得有个期眼——三个月之内,得回来向为师的请安!”
“三个月!”
薰薰咂咂嘴,暗忖——那下月的毒宴,总也赶得上了,还好。
“好,就三个月。”她答。
“第三个条件,”常偏老嘴一咧:“你给我把捷儿也带着走!”
“师父!”
薰薰和孟捷齐声叫出口,然后面面相觑。
孟捷脸上绽出惊喜的笑容,薰薰则张大了口:
“那师父谁来喂啊?”
“呸!”常偏老笑骂。“你师父是断手了还是怎么?要人喂食?”
“可是,你老人家总该有人照顾”薰薰忧虑起来。“这样人家不放心嘛!”
这个粗里粗气的小女娃儿,其实还真讨人喜欢啊!常偏老可疑地湿了老眼,猛眨巴着。“放心,为师的死不掉的,没事别把人给叫老了!”
“那,捷真的可以一起去?”薰薰笑得好开心,用力一扯孟捷的腰带:“捷,快!去打包一下衣物,我马上就回来!”蹦蹦跳跳就蹦出门去了。
“很不得插翅就飞啊,这丫头!”常偏老低笑着摇头。“为师的用猜的也知道,她一定准备毒物去了!准备重操旧业,满街吆喝叫卖。”
“师父果然明察。”孟捷微笑答道。
“捷儿,为师的不用交代,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照顾薰儿的,”常偏老笑容不减,然而眼中露出精光。“但两人相依在外,会有如何的际遇,实在难说。薰儿未必只爱毒,而盲于天下事,你懂吗?”
“师姐是真爱毒的。”孟捷低喃道。
“不错!但习惯常令人目盲,若境况一变,人看到的东西也会跟着变——这一点,就在于你,也是一样的。”
孟捷凝望着门口薰薰消失的方向,师父的话如谜,却牵动他心中一角——习惯令人目盲吗?
那么,有什么是他未曾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