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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顿住了,我身上感到有些寒意:莫非是此刻轻轻从船上呼啸而过的晨风带来的第一阵骤寒?可是这张受尽折磨的脸——此刻已被晨光的反照映得清晰可辨——又振作起来:
“我这样在席子上躺了多少时间,我不知道。有人碰碰我的身体。我一惊而起。是那个听差畏畏缩缩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是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神色不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有人想进来想看看她。’
“‘谁也不许进来。’
“‘是可是’
“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气。他想说什么,可是又不敢说。这头忠实的动物不知怎的在忍受着一种痛苦。
“‘是谁呀?’
“他浑身哆嗦地凝视着我,好像怕我揍他似的,然后他说道——他没有提名道姓这样一个低等的生物,一下子怎么会那么懂事?有些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机警使非常鲁钝的人也变得机敏狡黠,这是怎么搞的,然后他非常非常胆战心惊地说道‘就是他。
“我一跃而起,立刻全都明白了,并且立刻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陌生男人。您瞧,真是怪事在所有这些痛苦之中,又是渴望、又是惊恐、又是忙乱的热昏之中,我竟然整个儿的把‘他’给忘了我忘记了,还有一个男人参与了这件事情这个女人爱过他,并且把她不愿给我的东西,热情奔放地奉献给了他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前我可能还恨他,还会把他撕成碎片可是现在我、我没法向您描述,我是如何迫切地希望看见他爱他,因为她爱过他。
“我一步就跳到门口。一个年轻的、非常年轻的金发军官站在门外,举止异常笨拙,身材极其瘦削,脸色非常苍白。看上去像个孩子,真是真是年轻已极同时使我受到难以名状的震动的,乃是他拚命想装出一副大丈夫的样子,拚命想维持他的仪表掩盖他内心的激动他举手敬礼的时候,我立刻发现,他的手在发抖。我恨不得跟他拥抱因为他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我希望占有这个女人的男子不是一个勾引妇女的能手,不是傲气冲天的家伙不是这样,她是委身给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纯洁的、温柔的男人。
“这个年轻人非常拘谨地站在我的面前,我那贪婪的目光,我热情欢迎的姿态,只有使他更加慌乱。他嘴唇上面的小胡子不时抽动,泄露了他内心的骚动这位年轻的军官,这个孩子不得不使劲控制自己,免得失声痛哭
“‘请原谅,’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很希望能再见一见太太。’
“我无意识地、完全不由自主地伸出我的手臂,搂着他,搂着这个陌生人的肩膀,像搀扶一个病人似的扶着他走。他不胜惊讶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暖和感激在这一瞬间,我们两人都明白了,我们之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我们走去看死者她躺在那里,盖着雪白的亚麻布,浑身洁白我感觉到,我在他身边,使他感到压抑所以我退后几步,让他单独跟死者呆在一起。他慢慢地走过去拖着脚步,一步步向前挪我从他的肩膀看出,他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他走着,就像一个人顶着猛烈的风暴,一步步向前走突然,在她的床前,他跪倒在地正像我先前晕倒一样。
“我马上跳上前去,把他搀起来,扶到一张沙发上去坐下。他不再害臊,失声痛哭,倾吐他心里的痛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抚摩他那像孩子的头发一样柔软的金发。他抓住我的手非常温柔,但有些心惊胆战我突然发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请您把实话告诉我,大夫,’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她是自杀的吗?’
“‘不是,’我说道。
“‘这么说是人家我的意思是是别人害得她死去的?’
“‘不是,’我又说道,虽然我喉咙里堵得厉害,真想冲着他大叫:‘害死她的是我!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再就是她的倔强,她那不幸的倔强!’可是我忍住了。我又重复一遍:‘不是谁也没有过错这是厄运!’
“‘我没法相信,’他呻吟道,‘我没法相信这件事情。前天她还参加舞会,笑容满面,跟我打招呼。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给他编了很长的一篇谎话。即使在他面前,我也没有泄露那个秘密。以后这几天,我们在一起谈心,就像两个兄弟,仿佛被那种把我们连结起来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彼此之间并不互相披露这种感情;但是我们彼此都感觉到,我们整个生命都连系在这个女人身上有时候话都已经涌到我的嘴边,但是我又咬紧牙关忍住了——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我打掉这个孩子,他的孩子,最后她和这个孩子一起堕人了深渊。可是我躲在他那儿的那几天,我们只是谈她因为——我刚才忘了跟您说了,人家在到处找我她的丈夫回来了,那时棺材已经盖上他不愿意相信检查结果人们议论纷纷她的丈夫派人找我叫我见他,我受下了,我知道,她在这个丈夫身边受了不少罪我藏了起来四天四夜我足不逾户,我们两个都没离开他的寓所她的情人给我改名换姓在船上弄到一个舱位,让我逃走我像个贼似的半夜三更溜上甲板,免得有人认出我来,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丢下我的房子,里面有我七年来的全部科研成果我的财产,全部家当全都敞开地搁在那里,谁想拿都可以去拿政府机构的先生们大概早已把我除名,因为我没有请假,擅离职守可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这房子里,在这城市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她我像个小偷连夜出逃只想躲开她只想忘却一切。
“可是等我半夜里一上船我的朋友陪我在一起这时候这时候他们恰好用起重机把什么东西拉上来四四方方,黑黝黝的她的棺村您听着:是她的棺材她一直追我到这儿,就像我以前老是跟踪追她一样我只好站在一边,假装是个陌生人,因为她的丈夫也上了船他护送灵柩到英国去说不定到了英国他会叫人开棺验尸他又把她夺了过去现在她又属于他了不再属于我们我们我们两个可是我还在这儿我将跟着一起去,直到最后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永远也不得让他知道我会捍卫她的秘密的,我会抵御任何尝试抵御这个恶棍,就是因为害怕这个恶棍,她走上了死路他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秘密属于我,就归我一人所有
“现在您懂了吧现在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不能看见船上的人不能听见他们调情交媾时的笑声因为在那下面,在货舱里,在一包包的茶叶和巴西胡桃当中,安放着她的棺材那儿我去不了,底舱锁上了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每时每刻都知道,她在那里尽管人家在这儿演奏华尔兹和探戈舞曲我这想法也是够痴的,大海汹涌澎湃,席卷了千百万死人,我们脚踩的每一尺土地底下,都有一具尸体在腐烂可是我受不了,如果人们在这儿举行假面舞会,淫荡地嬉笑,我受下了我感觉到这个死者,我知道,她要我干什么我知道,我还得再尽一个义务我的事还没有完她的秘密还没有得救她还没有放过我”
从船的中部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墩布击地的劈啪声,水手们开始打扫甲板。他猛地一惊,好像受到意外的袭击,他那紧张的脸上带有一股子惊慌失措的神情。他站起身来,嘴里喃喃自语:“我走了我走了。”
看见他这副模样,真叫人难过:他那失魂落魄的眼神,一双眼皮虚肿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流泪,两眼发红。他回避我对他的关心,我从他弯腰曲背的样子看出他的羞惭,无限的羞惭,竟然把内心的隐私泄露给我,泄露给这茫茫的黑夜。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我也许今天下午到您的船舱去看望您,可以吗?”
他凝视着我——股嘲讽、倔强、玩世不恭的神气在他嘴角泛起,他用一种恶毒的神气吐出每一个字:
“啊哈您那绝妙的助人为乐的义务啊哈您就是用这条格言撺掇得我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不过谢谢,先生,我敬谢不敏。您别以为,我把五脏六腑乃至肚肠里的屎粪都抖搂在您的面前以后,此刻我心里会轻松一点。谁也没法把我那残破不堪的一生再重新拼凑补全我是白白给尊敬的荷兰政府服务了一场退休金是吹了,我回到欧洲去,又是条可怜的狗,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呜呜啜泣的狗发马来狂的人是不可能长时间不受惩罚的,到头来总会倒地身死,我希望,我不久也到头了不敢当,先生,您好意的拜访,我谢谢啦我在船舱里自有我自己的伙伴好几瓶陈年威士忌有时安慰安慰我还有我以前的老朋友,我那诚实的勃朗宁手枪,可惜我没有及时找它帮忙归根到底,它帮起忙来比一切空话更为有效请您别再费心了一个人剩下的惟一人权不就是:爱怎么死就怎么死吗?同时不受别人帮助的骚扰。”
他又带着嘲讽的神气,甚至可以说带有挑衅的意味瞥了我一眼,但我感觉到,这不过是羞惭,无限的羞惭。然后他缩起肩膀,也没打招呼,就转过身去,奇怪地迈着斜步,拖拖沓沓地走过已经被天光照亮的甲板,向船舱走去。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天夜里和第二天夜里我都到原来的地方去找他,可是白费力气。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在旅客当中有另外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我简直会以为做了一场梦,或者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幻像。此人手臂上系了一块黑纱,是个荷兰大商人,人家向我证实,他的妻子刚刚死于一场热带病。我看见他神情严肃表情痛苦地远离别人,踱来踱去,想到我竟然知道他最隐秘的忧愁,使我产生一种神秘的羞怯,每次他从旁走过,我部闪到一边,为的是别一眼泄露,我对他的命运竞比他自已知道得还多。
随后,在那不勒斯港口发生了那个奇怪的不幸事件,我认为在那个陌生人叙述的故事里,可以找到这个事件的解释。那天晚上大部分乘客都离船登岸,我自己上歌剧院听歌剧去了,后来又到罗马大街的一家露夭咖啡馆去坐了一会儿。当我们坐着一只划子返回轮船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只小船打着人把和电石灯正围着大船找什么东西,上面黑侗洞的甲板上意大利警察和宪兵走来走去,景象神秘。我问一个水手,出什么事,他避而下答,我立刻看出,上面有命令,叫他们保密,等到第二天,海船又安然如故,丝毫没有发生意外事故的痕迹,向着热那亚继续驶去,这时,船上打听下到任何消息。直到后来,我才在意大利的报纸上,读到那不勒斯码头上发生的那次所谓的不幸事件的报道,当然加了浪漫主义的花草。据记者报道,说是为了不惊扰旅客,荷兰殖民地的一位高贵的太太的灵柩,选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从轮船上卸到小船上去。人们当着这位丈夫的面把棺材顺着绳梯往下放,这时从高处的甲板上突然有样沉重的东西摔了下来,连同正在一起往下放棺村的扛夫和丈夫全都一起掉进海里。有家报纸说,是个疯子从梯子上跌下去,摔在绳梯上;另一家报纸掩饰道,绳梯因为负荷过重,是自行断裂的。反正看来轮船公司已经采取了各种措施,来掩盖详细的真实情况。人们颇为费劲地用小艇从水里救起扛夫和死者的丈夫,而铅棺则径直沉入侮底,无法打捞。同时在另一条消息里简短地提了一笔,说是在码头上漂起了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尸,这对公众来说,似乎和那个用浪漫主义的笔触报道的不幸事件毫无关系;可我刚一读了这行仓促的报道,就仿佛觉得透过报纸,有一张像月亮一样苍白的脸、架着两块闪发光的镜片,突然又一次鬼气森森地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