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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铭送艳茹回家,然后赶回自己家中,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他上了三楼,推开屋门,意外地发现,这么晚了,家里还大开着四十八瓦的日光灯,把屋子映得亮晃晃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愁容满面地垂着头,眼圈红红的,显出忧郁寡欢的样子。见叶铭进来,妈妈李文娟指着他给陌生的姑娘介绍:“这是叶乔的弟弟叶铭,刚回家来。他被医学院录取了。真不容易啊,插队落户,一出去就是六年。我退休回到家,整天闲着没事儿,就是想这小儿子。嗨,这下心上的石头算落地了。”
妈妈的个头高,老来发福,更显得红光满面,精神甚好。夜已深了,她还毫无倦意,说起话来唠叨个没完。
陌生的姑娘勉强笑着站起来,向叶铭略点一点头。这姑娘衣着朴素,五官端正,算不得漂亮,但一眼看去很有修养。
“她是汪秀玲,哥哥的朋友。”姐姐叶勤在侧边补充了一句。
噢,原来是哥哥的对象!叶铭从早上到家,整整一天了,还没见哥哥的面呢,便问:
“哥哥还没回家?”
李文娟皱紧眉头说:“没回来。他明知道秀玲今天休息,晚上要来,至今还不回。我也真不知他脑子里想些啥。儿子大了,鬼点子也多了,啥话也不对当妈的讲。小铭,你以后可不准学叶乔的样!”
汪秀玲好像有些不安,看了看表说:“快十点钟了,妈,我该走了。”
“你再坐坐吧,说不定你刚走,哥哥就回来了。”叶勤挽留她。汪秀玲踌躇地瞅了他们一眼,迟疑不决。
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叶乔回来了。他的个儿、身架都要比叶铭高大壮实,冬天的夜晚他穿一条海军呢裤子,披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脸庞英俊,浓长的眉毛,乌黑的眼珠,睫毛长长的,思考起问题来,一对眼睛特别明亮,他显得生气勃勃,看上去比叶铭成熟多了。看见汪秀玲,他微微一笑说:
“你来好久了吧?对不起,我去衡山宾馆开一个重要会议,这么迟才回来。坐吧,坐这边椅子上舒服些。”
他顺手给汪秀玲拉过一把椅子,等汪秀玲坐下,他回过头来,笑呵呵地面对招呼他的弟弟:“小铭,几时回来的?这次回沪,是出差还是探亲啊?”母亲说叶铭是回沪读书,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连声道好:“来念医学院,好极了!我们国家需要许许多多年轻的医生呢。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歇歇吧,一开学,恐怕就紧张了。”
叶铭看到哥哥精神焕发,脸色红通通的,比他三年前回上海时还年轻些,心里也挺高兴。他简短地说:
“有空细谈吧。你陪她坐坐。”
叶铭嘴角往汪秀玲那儿一努,便转身走出屋子。李文娟和叶勤也随后出来了。母子三人走进隔壁的房间,关上门,叶铭好奇地问妈妈:“哥哥快结婚了吧?”
李文娟“唉”了一声沉下了脸,小声咕噜着,怕被隔壁听到:“都三十冒头了,也不知昏忙个啥?我一和他提成家的事儿,他就说早、早、早呢!还直跟我宣传晚恋晚婚,计划生育。我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他说话也不看对象。”姐姐叶勤接着道:“还结婚呢,他想把小汪甩了,另外找!”
“什么?”叶铭吃了一惊,从刚才哥哥对汪秀玲那温文尔雅的态度看,怎么可能呢?他两眼盯着姐姐:“哥哥不是已经三十一岁了吗?他不怕自己年龄大,不好找对象?”
“是啊,年龄这么大,都和小汪谈了好几年了。”李文娟缓慢地说:“我看小汪人品不错,知书达理的,哪点不合他的心?真是,越大越叫人摸不透。”
叶勤说:“哥哥这几年什么都好,就是不知怎么搞的,近半年来,他对小汪越来越冷淡了。”
叶铭也不禁感叹了一声。他也不顾妈妈又在啰啰嗦嗦嘀咕些什么,只管自己暗忖着:唉,人世间真是充满了矛盾。他为了艳茹,总是焦灼不宁,甚至痛苦失眠。而哥哥呢,人家对他好,他却又要冷淡人家。不可理解,真是不可理解!他一抬眼望见了墙上大镜框里那张合家欢。照片上五个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他。叶铭记得,这张照片是他念小学二年级时拍的。第二年,在钢铁厂当炉长的爸爸,因为车间里出事故,奋不顾身地抢救工人,自己被钢水烫伤为公殉了职。那时候,哥哥姐姐都在念中学,只有妈妈一个人在纱厂工作,家庭经济挺困难的。党和国家对他家特别照顾,帮助他们克服了多少困难,现在,妈妈已经退休,哥哥姐姐都已工作,他自己在农村入了党,又考上大学,可以说一切都改观了,谁料到还有这么一些苦恼。
从妈妈和姐姐的言语神态,叶铭看出来,在哥哥和汪秀玲的关系上,她俩是站在汪秀玲一边的。他觉得这样背着哥哥议论不好,便转换话题问:
“姐姐,哥哥不忙着结婚,那么你呢?”
叶勤笑笑说:“对你也没啥好保密的,我和医院的陆医生很合得来,我们商量过,再过一年就办事情。妈妈你说好不好?”
谈起未来的女婿,李文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笑眯眯地说:“你姐姐那个对象啊,活是个书呆子!我看他除了给人看个病,怕什么也不会做了。上次他到我家来吃饭,你姐姐拿个瓶子让他去买辣酱油,他把那个能装一斤半的大瓶子打满了回来,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在上海住着,还是个医生,连辣酱油买多了要挥发也不知道,真是!”“哈哈哈!”叶勤被母亲说得放声大笑起来。看得出,她对陆讷的书生气不但不恼,相反还挺喜欢。
叶铭瞅着姐姐笑得前倾后仰,也高兴地说:“那准是个老实人。”
“真是个老实人。”李文娟连连点头“头回来我家,我备了点黄酒请他喝。他明明不会喝酒,但见你哥哥一个劲地劝他,他也一杯一杯都喝下去了。结果,脸喝得像个关公,险些呕吐。把我都吓着了。”
叶勤又止不住笑开了。她贬中有褒地道:“俗话说,老实人也有犟脾气。碰上看不惯的事情,陆讷发作起来,也是很厉害的。”
“那你就要管住他呀!”叶铭笑嘻嘻地和姐姐开玩笑:“可别让他的脾气像我”
“谁像你,发起脾气来摔板凳、踢痰盂,一个屋里被你掀翻半个!”叶勤也老实不客气,揭着叶铭小时候的短。
母子三人正谈笑得欢,李文娟突然给两人递了个眼色,低声说:“听,没谈多久,小汪走了。”
三个人竖起耳朵,果然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我给妈妈打声招呼吧。”这是汪秀玲压低了嗓门在说话。
“不必了!”叶乔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平时她睡得早,可能早睡了,下楼吧。”
听了他们的对话,李文娟阴沉着脸说:
“看你们的哥哥,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勤的脸上也露出愠怒之色,有点为汪秀玲抱不平。
叶铭也听出了哥哥对汪秀玲确实很淡漠,话语中没一点感情。自己就不可能用这种口气对艳茹讲话。
“你呢,你和高艳茹现在还好吗?”叶铭正在沉思,叶勤关切地问。
叶铭转过脸来,反问道:“我么?”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姑娘人长得真好看,”李文娟插嘴说:“就是娇气一些。今天你到她家去,怎么样?”
叶铭见姐姐和妈妈都盯着他,只得嗫嗫嚅嚅地说:
“她吗?我也说不清楚这个总之,我看她像有点,有点心事似的”
“什么心事呢?”叶勤又追问一句。
叶铭摇了摇头,摊着双手说:“她没有跟我说。她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跟我说。”
“我提醒你呀,小铭,你有空常去看看她。”叶勤像所有的姐姐一样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我在高艳茹她爸爸的医院里当工宣队,陆讷又是她爸爸的学生。有几次遇到高医生,我都问起艳茹。听他爸爸的口气,这个姑娘整天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家里,显出心神不定的样子。我猜测啊,她长得漂亮,一回到上海,很可能有人在追求她。即使没人追求她,街坊邻居也会有人出来给她介绍对象。上海可不同于插队落户的地方,一共只几个知青,上海滩上什么样好条件的人家都有,而那些阿姨、大姐,又特别喜欢做媒人搭桥。介绍朋友的事,可是极普遍的。面对这种局面,她可能也有些动摇,所以半年多没有到我家来。她啊,感情与理智在斗争哩。这次你回来读大学,那就好办了,多陪着她玩玩,你们准能重新好起来,好得比过去更加牢靠。”
李文娟的看法和叶勤不同,她一拉叶铭,撅着嘴说:“你别信叶勤的话。谈恋爱找对象,图的是今后过日子,女孩子只要勤快、能干、贤惠就好,讲的是感情,倒不在相貌。哪能像打篮球那样你争我夺呢!你可别去夺啊!老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夺来的瓜更不甜了!”
“妈,我哪是这个意思呢!”叶勤轻轻一推李文娟,急急地申辩说:“小铭和高艳茹本来就有感情基础嘛!我叫他多去陪她玩玩还会错吗?”
“什么事情啊,讲得这么热闹!”叶乔出人意料地推门进来,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叶勤笑笑说:“正讲小铭和艳茹的事呢。”
“进了大学,读书、参加政治活动要放在第一位,可不能丢下这些,光想着恋爱啊!”叶乔明亮的眼睛里闪出和善的光芒,循循善诱地劝导弟弟:“我和叶勤都还没结婚,你的事儿还早着呢!”
“你别光顾说人家了。”李文娟噔地一下在床沿上坐下,气鼓鼓地望着窗外说:“我问你,你送小汪送到哪儿?”
“18路电车站啊!”叶乔见母亲对他使气,不觉一愣怔,扬起两道漆黑的浓眉说:“怎么啦?”
李文娟向叶乔伸出一只巴掌:“你倒是想想,人家小汪吃过晚饭就在这儿等你,现在已经是十点钟过了,你只送人家到车站,连送到她家门口也不愿意”
“我要送,她不让我去。”叶乔皱紧了眉头嘟噜着说“她”
李文娟气呼呼地截住话头:“别胡扯了!她都给我说了,这半年多,你从没有主动找过她。叶乔,你要把我当个妈,你就给我讲清楚,都三十一岁了,你还想找怎样的姑娘才称心。小汪脾气、性格、模样、人品,哪样差了?你就那么大架子,要人家的热心肠来碰你的冷背脊?”
叶勤没想到妈妈会发那么大脾气,她两边看看,劝解说:“妈,有话你好好说,别发脾气啊!哥哥,你也别怪妈发脾气,晚饭后,小汪和妈妈坐在那里,把什么都给妈说了。我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妈身边哭呢!”
屋里这一闹腾,气氛有些紧张起来。看见妈发火,妹妹也站在汪秀玲的立场上,叶乔并不恼,他慢吞吞地摸出一支烟,点燃以后狠抽了两口,背着双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脸色逐渐地严肃起来。
栗壳色的五斗橱上那只台钟,滴滴答答转动着,时间已是十点半了。叶乔站定下来,眼盯着那只钟,轻轻把胸前的烟雾挥去,像终于打定主意似的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一年前,叶乔曾向领导上打报告申请同汪秀玲结婚。申请久久未批,叶乔去询问,得到的是含糊其辞的答复。后来,他那任市委常委的顶头上司,找他去谈话,表示组织上不同意他们结婚。据说是因为:汪秀玲的一个舅舅还在劳动改造,刑期都没满,汪秀玲的父亲是摘帽右派。那个常委还提醒要他珍惜自己的政治前途。讲到最后,叶乔的话音里甚至有些愤慨了:“这件事以后,我思想斗争了很久,直到快过了半年,我才把事情真相告诉汪秀玲,并且表示我们应该停止来往。谁知她那么不甘心呢,还经常来找我。作为我来说,除了对她客客气气,还能怎么样呢?妈,你说说,你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呢?”
李文娟两眼盯着叶乔,说:“你娶的是汪秀玲,又不是她的爸爸和舅舅!”
叶乔惊叫起来:“妈妈,难道你愿意我们有这样一门亲戚?难道你愿意由于我的关系将来再影响叶勤和小铭?”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这太不公平了。”叶勤忿忿地说。
叶铭听到这儿,也对妈妈说:“哥哥碰到这种事,是很难处理。”
李文娟扫了三个子女一眼,撇了撇嘴没吭气。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叶乔伸起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严肃地说:“事情既已说明了,今后汪秀玲再到我家来,你们都可以不接待她。省得以后纠缠不清,让组织上了解了,还以为我是藕断丝连,玩两面派手法呢!”
叶乔说出这句话来,三个人都暗觉惊愕,没有答腔。
叶乔见屋里的气氛有些僵,眼珠转了转,笑眯眯地问叶铭:“小铭,你哪天报到?”
“后天。报到以后,还有好些日子空闲呢!”“噢,我倒忘了。”李文娟接过话头,对叶铭说:“听说你回来了,弄堂里的退休工人张伯,提了只半导体收音机,让你给他修一下呢!街道乡办的王阿姨,买米时碰见我,也说要请你去乡办开座谈会,给那些还没抽调的知青讲讲。”
“行啊!”叶铭一口答应“明天我就帮张伯修半导体。王阿姨那儿,我抽空去。”
叶勤不以为然地挥着手说:“小铭,你也别尽把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插队落户六年,功课都忘了,马上要进大学,有空还是复习复习吧!”
叶铭点头道:“这倒也是。”
“更主要的,还是要注意形势,抬头看路线,把准政治上的方向。”叶乔掸掸烟灰,对弟弟说:“现在需要大量的年轻干部。跟你说吧,我搞过一段组织工作,在上海,要找像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还不那么好找呢!老工人,为公殉职,首先根子就站得住。小铭,你个人条件也很好,党员,年轻的大学生,前程大得很哪!可不要稀里糊涂混时间。”
“那是当然啰!”叶铭在山寨插队多年,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正正经经的话了,他问道:“哥哥,你最近工作忙吧?”
“忙得有些紧张呢,”叶乔肩上好像卸去了沉重的负担,边脱下军大衣,边大声说:“要不,还能这么晚回家?这几天,都在衡山宾馆开会。叶勤,你们医院最近怎么样?考虑到你们医院这几年尽出怪事,市里要派我带工作组来呢!”
“派你,那太好了!”话题转到医院,叶勤高兴起来:“哥哥,你到医院来,可得好好把医院整顿整顿!”
“到了医院再看吧!”叶乔神秘地笑着。李文娟和叶铭站在一边,只见他嘴里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