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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电话总算拨通了,江彦城从耳机里,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电话的铃声。他耐心地听着那铃声一遍一遍响着。“咕嘟”一声,有人接电话了。
“喂”
“喂,喂!”江彦城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嗓门。真令人气恼!马路上偏巧有辆公共汽车,把喇叭按得震天响。江彦城悻悻地朝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瞥了一眼,换了一个姿势,拉直了嗓门说:“请你叫千秋街94弄6号的刘廷芳听电话。‘刘少奇’的‘刘’,‘朝廷’的‘廷’,对了!‘芬芳’的‘芳’,草字头下面一个‘方’字。什么?我姓江,回电号码,嗯您等一等。”江彦城用手捂住话筒,俯首朝烟纸店新安的红色电话机上望去“有了,回电号码是225228,225228,对,对!”
“好,你把电话挂上吧!”
江彦城听到对方说,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江彦城茫然若失地搁下了话筒。这时候,他才想起,他该提醒对方一声:“请快点传呼”别让自己久等。
烟纸店里的那个方脸盘老头儿,两眼透过镜片,久久地凝视着他。江彦城这才回过神来,从银灰色的短大衣袋里,摸出几个分币,放在玻璃柜台上。是呵,回到了上海,一切都得花钱!
“没有一分钱,你从老虎灶提不回一壶水来。”江彦城想起母亲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来。
他在烟纸店门前,来回地踱着步。这儿是北京西路地段,马路笔直,店铺虽然不多,可行人却不显少。多年插队落户以后回到上海,最显著的感觉,莫过于上海的人,又剧增了。以致看电影要排队,买东西要排队,吃点心要排队,连上公共厕所也要排队!
一辆19路电车疾驰而过。车辫子和天线相碰,闪烁出刺眼的火花。又一辆15路电车开过去了,车身宽阔而又漂亮。后面那辆从中山公园方向开来的21路电车,还是那么一副小家败气的样子,连车身都陈旧得像张揉皱的牛皮纸了。
足足有十五分钟过去了,刘廷芳会来通话吗?难说!
江彦城的脸色忧郁。“597128”“597128”这个电话号码,近两个月来,他少说也打了几十遍。每次,都要等上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他确信,刘廷芳不会来电话了,就默默地离去,白掷了四分钱。好在这个电话号码易记。“597128”拿上海话来说,就是“呒酒吃烟两包”只要记住:没有酒吃烟两包,走到哪儿,碰到空着的公用电话,拿起话筒就能打。
红色电话机响了起来:“叮铃铃铃”声音尖锐得有点刺耳。
江彦城迅速地转身望着电话机。方脸盘老头儿不慌不忙地扶了一下断腿眼镜,搓一搓冻僵了的双手,才抓起接连响着的电话:“喂,什么?姓江,长江的江”
一阵欣喜,袭上江彦城的心头!他三脚两步扑向柜台,伸手抓过话筒,嗓音微带颤抖地说:
“喂,我江彦城,你刘廷芳吗?”
“是我。你老是打电话来,究竟要干什么?”
这么说,以往的传呼电话都是传到她家里去的,只是她不来接。江彦城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讷讷地说:
“我、我想想见你一次”
“干什么?”
“谈谈。”
说完这两个字,江彦城如临审讯般地静候着,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着。
没有声音。既没挂电话的声音,也没愤愤地摔话筒的声音。就像电话机的线断了一样。
江彦城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厉害了。
忽然,话筒里的声音那么响亮、干脆:“好吧!”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有空!”
“那”江彦城双手捧住话筒“现在能出来吗?”
“在哪儿碰头!”
江彦城犹豫了一下:“复兴公园吧。”
“好,两点钟,在复兴公园大门口。”
没待江彦城答应,电话已经挂了。江彦城放下话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已经是一点二十五分了,两点钟见面,他非得赶快走不可。
“哎哎哎,电话费!”方脸盘老头儿招手叫住了他,揶揄地说“女朋友一约你,魂都没了。”
江彦城淡淡一笑,摸出一个五分币,扔下就跑。
烟纸店的老头儿双手撑着玻璃柜台,拉长了嗓音叫:
“回来,回来!找你一分钱”
江彦城心里说:“给你打开水泡茶喝吧,我可顾不上了。”
到复兴公园需要换两次车。幸好还算顺利,挤上一辆21路以后,江彦城很快换上了24路电车。
从陕西路北京路口到复兴公园,正好是六站。跳下24路电车,江彦城看了看表,两点整。他穿过马路,大步地朝复兴公园门口走去。
还没到公园门口,他就看见她了。刘廷芳那窈窕的身段,亭亭玉立地站在书亭一侧,臂上挽个牛皮提包。穿一件红咖啡色的薄呢系腰中大衣,法兰绒喇叭裤,高跟棉皮鞋,头发烫成龙爪菊花形,油光发亮,领子里那条金丝尼龙纱巾,打成个漂亮的蝴蝶结。一靠近她身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珍珠霜香味。
她是变了。这一身装束,和插队时相比,截然不同了。就是原先黝黑中微见红润的胖圆脸,现在也变得瘦削白皙,目光中波光盈盈,挺直的鼻、小巧的嘴,都带着一股娇气。
和她站在一起,江彦城感到自惭形秽。他身上这件银灰色的风雪短大衣,还是去插队那年买的。如今,银灰已变成了褐灰,领子、前襟、后背、肩胛,都皱巴巴的,只能起点御寒作用罢了。
江彦城瞅了刘廷芳一眼,眼里带着笑意,想去售票处买门票。
刘廷芳把手一摊,在她戴的麂皮手套的掌心里,赫然露出两枚公园的塑料门票。
这是一个好兆头!
江彦城微笑着点点头,带有歉意地走在刘廷芳身后。望着她那好看的发式,江彦城心里在说:也许,几个月来的冷落,会因这两枚公园门票而结束吧。
冬季里的阴天,复兴公园里没啥游人。情侣们也不愿坐下来挨冻,只在小径上徘徊,偷偷地接吻。背风的亭子里,一些每日必到的退休老人,在那儿甩手、跺脚、高声议论着社会风气
“找个地方坐坐吧。”江彦城低声地在刘廷芳耳边提议。
“不!”刘廷芳摇着麂皮手套“就这么走走,有什么事儿?你说!”
随着一声吆喝,江彦城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老人中有一个健壮的胖子,衣着讲究:上等呢帽,培罗蒙中长大衣,新华呢裤子,高帮棉皮鞋,抓着一根手杖,笑吟吟地朝他点头了。他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
“姨父,你好!”“好,好!”姨父朝他点头,眼角瞥一下刘廷芳,点点头,走开了。
“你姨父的气色真好!”刘廷芳搭讪着,瞅着老人远去的背影。
“他吗?当然啰,退休工资二百出头,落实政策以后,光钱,就有好几万”
“他原先是开厂的?”
“不,开饭店,还是有点名气的饭店呢”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呢?”
“我阿姨早死了,他又续了弦,我们两家来往极少。”
“噢!”刘廷芳不屑地哼了一声。
复兴公园中央那几十株高大的梧桐树,阔大的叶子被寒风刮得精光,只剩些光枝桠伸在空中。挨着粗壮的树根置放着的长椅,要是在夏天,必然座无虚席,可这会儿,却没一个人在长椅上落座。连那一向是欢声笑语不绝的儿童乐园,也没啥孩童光顾。一眼望过去,园内冷寂悄然。连人工湖里的水,也凝然不动,毫无一丝生气。
“说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刘廷芳说话的口气,始终是冷冷的,和园内的景色差不多。
江彦城咽了一口唾沫,说:“廷芳,这你知道,我想见你”“又来了!”刘廷芳的眉头蹙起来了:“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对了,我也二十八了。”刘廷芳撅着嘴说“你当还是十八九呢?你说说,这几个月里,你的工作有点眉目了吗?”
江彦城默默地摇了摇头。
“连工作都没有,那你还找我干什么呢?叫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吗?”刘廷芳柔媚的双目里,喷射出愤愤的光。
江彦城叹息了一声:“廷芳,这这能怪我吗?”
刘廷芳听了,回眸瞅着江彦城。清瘦的脸,因为焦愁忧虑而变得毫无光泽,下巴上一圈浅黑色的胡子,两眼直怔怔的,固执地瞪着人。不过,此刻刘廷芳脑子里浮现的,是另一张饱满丰实,富有光泽的脸,她甚至闻得到那个人香喷喷的发蜡。不是吗?午饭前还同他在和平电影院看过电影呢。黑黝黝的场子里,那人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她这会儿还感到隐隐作痛呢。后来,他又陪她在“新雅”吃蚝油牛肉,玩得多快活!刚兴冲冲回到家,就接到了传呼电话。刘廷芳付了三分传呼费,正想像以往一样,不去回电,妈妈说话了:
“芳囡啊,又是那个小江打来的吗?”
“哼!”“你准备怎么办?”
“不理他!”
“为啥不理他呢?”
“不是你说的吗!”
“不理他,也得把话讲清楚啊!否则,藕断丝不断的,小包知道了,也不好”就是妈妈这几句话,使得刘廷芳到复兴公园来了。
“不怪你,那么说该怪我啰!”刘廷芳说“江彦城,我也是没办法。我不是没有等过你,可等了你整整一年了,还叫我怎么样?我都二十八了。你没工作,我没工作,两个人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可可你过去,过去不是这样说的。廷芳,想想,想想我们的过去,想想插队落户的时候,你发过誓”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们又不是在伊甸园和桃花源里生活,我们是人。你睁开眼看看,在上海,啥不要钱?进公园要钱,进茶室要钱。没工作,活得下去吗?”
江彦城感到异样地冷!他穿得并不少:毛绒衣,呢上装,风雪大衣,可感觉着从心头透出来的冷。
他的两眼又变得直怔怔的了,脸上毫无血色,他凭自己的直觉喃喃地说:
“噢,是这样,是这样。那么,有一回我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个人,和你并肩走着的,不是你的表哥?”
“不是!”刘廷芳坦率得令江彦城吃惊。江彦城舔着干燥的嘴唇:
“那么,他是谁?”
“你觉得他是谁,他就是谁!”刘廷芳利索地毫无顾忌地答道“他有工作,家境也还过得去,就是这样。反正,你早晚总会知道的。”
血涌上了江彦城的脸,他插在衣袋里的双手握成了拳,牙床都咬紧了。他真想抡起拳头,朝那张他熟悉的,曾经投下过他初恋热吻的、漂亮的、无耻的脸上狠狠地打去。
风刮得那么凶,灰尘吹进了他充血的眼睛,刺痒痒的,迫使他只得掏出手帕揉着眼角。
在这一霎间,他明白过来了:这个曾经是非常亲近的刘廷芳,离开他已是那么远了,打她又有什么用呢?一拳打出去,只能变为冤家。
“我今天来,就是同你讲这些。”刘廷芳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干巴巴地说着一套事先早已想好的话“我们的关系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你保重吧!”
没待江彦城再说出什么话来,刘廷芳已经急促地走到前面去了。
江彦城两眼瞪直,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