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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场长?是父亲?还是自己真正心仪的男人?都这么些年了,她依然说不清道不明
前面我提到过,冈古拉有人好编闲传,说高福海跟小哈她妈有一腿子。这纯粹是在嘴皮子上跑火车,吱嘛鬼叫唤哩。但要说高福海跟小哈她一家有一点特殊关系,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小哈她妈和她爸,是冈古拉最好的缝纫女工和补鞋匠。近十来年,人们,尤其是城里人,已经很少再买布请裁缝做衣服穿了,大都上店里买现成的。但在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像冈古拉那样一种十分偏僻的穷地方,解决穿的问题,一是靠自己家的女人常年地缝缝补补,再就是去裁缝铺量体现做。因此,裁缝,尤其是手艺比较好的裁缝,在冈古拉那样的地方,虽然没有政治地位,但还是会有相当的“社会影响”的。因此上,小哈这一家子,自然会受到农场场长高福海的密切关注。再一方面,高福海天性喜欢娃娃,老伴偏偏又没能给自己生一个半个娃娃,而这个出色的工匠之家里却恰好有一大堆活蹦乱跳的狗屁娃娃。有事没事,他老人家少不了要上那儿去转转。冈古拉场部就那么点儿大,有人说,撒一泡尿就能从场部这头流到场部那头。这当然是在故意寒碜冈古拉。但最早那会儿,场部还没安电话,当场长的高福海就凭着自己办公室房顶上插着的那一杆儿小三角红旗,就能指挥场部各直属分队的行动了。你说这场部能有多大吧。所以,当场长的他常去各家各户串门,也就是常事。不光是小哈家,谁家,高老爷子都去。只不过,小哈家,去得多一点儿。他上小哈家,主要还是去看望小哈她爸的。当年,小哈她爸来冈古拉探亲,所探的那位亲戚,就是当年跟高福海一块儿转业到冈古拉来的三位军官中的一位。而且都是上尉。小哈她爸到冈古拉,没探上他那位“上尉亲戚”因为已经牺牲了。牺牲得特别壮烈。那是开荒初期。有些地碱大,种啥,啥不成。必须得先用大水压碱,也就是用大水漫灌到地里,把那碱溶化了,再排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活儿。万古荒原土壤中的含碱层没见水时硬得跟铁疙瘩一样,一见水便稀松。荒原上还有完全不为人所知的地洞,兽窝,经水泡过后,自然要塌陷。这种塌陷,有时是小小不然的,有时塌陷得很大很深,就会把正在地里引水劳作的人整个都“吃掉”可以说一转眼间,整个人就不见了。后来,人们有了生命的教训,再去压碱时,都记着在腰里横起绑上一根扁担。只要这塌陷的洞口超不过扁担的宽度,往下陷时,就能保住性命。但那天,那位“上尉亲戚”偏偏遇上了一个特大号的塌陷口,大水漫灌进地,他在泥水中正干得欢实,踩着踹着铲着挖着,轰地一下,一片比房顶差不多大的地整个往下塌落,眼瞅着他带着那根扁担,整个陷进了那个泥坑,两边突然分开的泥浆又突然合上“上尉”连一声“啊”都没来得及叫出口,就完全不见了小哈的爸没探上这位“上尉亲戚”当然挺难过,但更大的难题是,下一步上哪儿去?高福海对他说,你要有地方去另找一口饭吃,我不拦你;要是没呢,我这儿肯定能给你个饭碗。这个“饭碗”还挺光荣,挺重要,它叫: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小哈她爸就这么留了下来。当时她爸红红脸跟高福海说,我还带着一张吃饭的嘴哩。你也能给她找个饭碗吗?高福海笑着问道,一张嘴?太少太少。你要带一个团来才好哩。我这儿正缺劳力哩咧。小哈她爸又红红脸说,但那是个女娃娃。高福海忙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女娃娃,我们这儿就更欢迎了。她们自己是劳力,还能给我再生产劳力。好啊好啊。留下留下。全留下。
应该说,小哈她妈在后来的这些年里,在这位年富力强的场领导身上还是使了点儿心眼的。但同样要说句实话的是,高福海总在回避她,甚至有些故意冷落她。但不管高福海怎样地故意冷落她,只要听说他要上她家来,她总是赶紧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总是以十二万分的殷勤和周到,特别是以十二万分的知趣和得体,出现在高福海跟前。上完茶和烟,她总是一边乖乖地呆着去了。假如场长愿意留下来吃饭(这种情况千年难得有一回),她就赶紧上外头的小厨房去和面,剥蒜,上屋后的自留地里摘西红柿豆角,绝对不掺和在两个男人的交谈中。直到他走,(这时,小哈她爸会恭恭敬敬地一直送到路口。她当然不会跟着往外送,但是,)她会故意依靠在自家的门框旁,用一种特别留恋的眼光扫射偶尔还会回过头来跟她和几个娃娃告别的高福海。她会一直用这种目光,把这位场长同志送得很远很远。有一回,她爸不在家。高福海又来了。她惊喜,慌乱。高福海站在门口,听说小哈她爸没在家,转身就要走。她忙取了根皮尺追了出来,说是场部后勤处让她给几位场领导每人做一身上外头去开会时穿的制服,一直也没机会给高场长量尺寸,今天既然来了,就量一下吧。高福海犹豫了一下,回到屋里。她放下皮尺,取烟,沏茶,然后去关门。却听高福海冷冷地说了声:“开着门!”她一怔,忙微微红起脸,只得让门依然敞开着。她量得很慢,却快速地“倾诉”了许多平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话,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对高场长的“崇敬”“汇报”她从职工干部嘴中听到的许多对高场长的种种“反映”感谢他这些年来对她一家子人的帮助,也埋怨自己家那位“补鞋匠”如何地不争气甚至说到,要不是为了找机会报答高场长的恩情,她“真的没那个勇气和可能,在冈古拉的这个家里强撑强熬到今天”“你还有那几个可爱的娃娃咧!”高福海冷冷地撅了她一句。“那是那是还有我那几个娃娃也为了他们”她忙拿起皮尺,重新又量了起来。这次,她故意让自己的手在高福海的身上慢慢地拂掠过。很有些男人,受不了她的这种“拂掠”总是会做出她期待中的那种强烈的反应。等到量腰围了,她站在他身后,双手向前包抄过去,手指合围后,故意在一个瞬间里,没有动弹,并把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轻轻地抵住高福海的后背。一开始,他不作反应。她壮起胆,抱得更紧了一些。他仍不作反应。她觉得,此时的不作反应,应视作为一种默认,便把自己的脸整个儿地贴到他的背上,双手使劲地去搂抱。猛然间,她觉得他有动作了,他抓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腕。她暗喜起来。刚要进一步去贴近他,却觉得抓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手越来越使劲。手腕几乎要被他捏断了似的。那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倒吸口凉气,又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并摇晃着身子,忙倒退小半步去。这时,他这才松开手,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依然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到最后,问了声:“量完了?”就走了。后来,他仍无事一般地常来看望她们一家,从来不提这档子狗屁事。直到小哈她爸病逝,直到她妈送小哈去哈拉努里镇完中住读,他又来过她家。他把小哈支开,要找小哈她妈“单独谈一谈”他对她说:“最近不少人到我跟前来反映,说,白天黑夜都有人上你这儿来胡搞。”她妈冷笑说:“胡搞?那,你派人来抓奸啊。”“娃大了”“哼,娃大了,也是我奶大的”“今天下午,我要召开个连以上干部会”“咋的了?想在会上当众处分我?好啊。处分吧。抓吧,干吗不早抓?早抓起我,早把我毙了,多好啊!我就不用费恁大的劲吃恁些苦拉扯这一群狗屁娃娃!你当场长的到今天才来跟我算账。那些公狗不腆着个脸使劲往上爬,母狗能撅屁股吗?嘿嘿嘿嘿”“在下午的连以上干部会上,我要当众处分那几个常上你这儿来胡搞的干部。”高福海板着脸说道。“然后就轮到我了,对不?好啊。抓吧。我等你来抓。我就等着去吃你劳改队的定量了。那多省事哼抓吧。一会儿我就把几个狗屁娃都送你高场长家去。我就等你来抓。谁要不来抓,谁就不是他爹妈操的!”“啪!”一声脆响,显然是有人打人了。显然是高福海打了她妈。肯定是扇嘴巴了。她妈哭喊起来:“你打我你打我”“啪!啪!啪!”连着又是三下。这下不作声了。双方都不作声了。她妈捧着两边顿时红肿起来的脸颊,呆呆地看着高福海。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地从她高耸的颧骨上往下淌来。高福海扔了几元钱在桌上,说了声:“扯点布,给娃做身干净衣服,让她体体面面的上镇上去住读。”就转身走了。走到外头,叫住小小哈,把她带到路口的林带里,跟她说:“你爸死了。往后你妈要是也不在了,有啥事,回来找你高伯伯。啊?”当时,小哈脑袋里还真的嗡地响了一下,人全傻呆在那儿了。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妈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也不在了”呢?她赶紧撒腿往回跑,冲进自家的屋,大声叫:“妈!”只见她妈活得好好的,只是依然捧着脸颊,呆呆地看着高福海扔下的那几元钱,坐在那儿发愣。见小哈回来了,忙撤下手,捡起那几元钱,转身进了里屋。
足足有一两年的工夫,小哈一直不明白,当时高场长说她妈“也不在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说话时斩钉截铁的神态和大包大揽的气势,却让她幼小的心灵深受震撼和感动。这是父亲之外,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向她表明这样的意思:你只管好好地活着,你的一切,有我给担着哩。而这样的话,真的连父亲活着时,都没这么跟她说过。随着岁月的推延,她越发地体会,对于一个女孩,有一个男人能如此明确地表示要对她的一切负责,而且表示得那样的坚决和宏大,坚决和宏大得几乎不容置疑,会在她的生活和心灵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后来的许多年里,遭遇了许多困难,她并没有真的都去找高福海。但是只要想到,最后会有一个“高伯伯”在给她撑着,她几乎从来没有特别地沮丧过绝望过。冈古拉、黑杨林、那幢用黑杨木板建成的大屋子和那条用黑杨木板铺成的路,还有那双固执到有些偏激的眼睛,对于她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当然,只要她去找高福海,高福海都能尽一切可能去帮她。比如,中学毕业后,是在高福海的帮助下,她才进了镇政府机关,也是在高福海的帮助下,很快把妈妈和弟弟妹妹们都迁到了哈拉努里镇——当然,这里也有宋振和的一分功劳。她只是没想到,一离开冈古拉,妈妈居然一下就老得那么快人家都说,小哈她妈刚来镇子上时,怎么瞧着都像是小哈她姐。怎么没过多久,就瞧着像她的奶奶了呢?)
小哈月经来得特别晚。十六七岁才见初潮。晚上也总是睡不踏实。乱梦挺多。前边我已经说过,父母的人生际遇使她天生地对男人抱有戒心。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心理上对异性的需求越来越强烈,但那种精神上的戒备却始终未见减弱,这使她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有一段时间,不管遇见什么男人,她总是拿两个男人去比较。一个是自己的爸,一个就是“高伯伯”她不希望自己也落到像爸爸那样窝囊的男人手中,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像“高伯伯”一样“可靠”比较下来,这些男人的确都比她爸强,但这些男人又都不如“高伯伯”可靠。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她总是在想念冈古拉,想念这个“高伯伯”镇政府机关的人几乎都不愿意出差去冈古拉。但只要说让她去冈古拉,她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有一回做梦。她常常做到这样的梦:大高坡。特别泥泞。弯弯的土路。向远方伸去。路口长着一棵特别孤独的小杨树。一团团乌云层次分明地叠陈在地平线上空。很多人在路上走着,也在高坡上走着。全都张着嘴在唱歌,但不出声。每个人自己心里明白自己在唱着什么。天上不断地下着小雨,但只湿头发,却不会淋湿衣服。但的确又很冷。他们走进一所学校。一所空关着的学校。后来就全挤在一张大炕上睡觉。乌乌泱泱地,人和人挨得特别紧。有的干脆拥抱在一起。相识的和不相识的,男的和女的,全挤在一块堆儿她也躺在那个大炕上,闭着眼睛,却全看到了。她的心开始有点慌乱。这时,有人把腿搁到了她的腿上。腿,滚烫滚烫的慢慢地在她身上蹭擦着。她想叫喊,却又叫不出声。她想挪动自己,却一点也动弹不了。这条腿的膝盖弯曲起来,渐渐顶到了她的阴部。她一阵惊挛,惊恐地颤栗起来,却又全身酥软得跟完全融化了一般。她求援似的躲进身后一个人的怀抱,双手紧紧地拥抱着他,深深地嗅着他那淳厚温热的体息,仿佛在亲吻他似的,而那条腿却越发地向上蹭擦过来,几乎要接触到她的rx房了她终于全身心地躲到了那个人的怀抱里,甚至把两条腿也蜷曲起来,收缩到那个人的怀里。她感到那个人的大手在慢慢地解她的衣扣。她不想动弹。她由着他解。她想抱住他硕大的头颅,更紧地贴近他她看到了,(虽然她仍然闭着眼睛,)大炕上所有的人都在接吻。她回头一看,(虽然她还是闭着眼睛,)那个人居然是是是高场长怎么会是高场长呢?她惊骇地羞臊得无地自容却又酥软舒适得不想动弹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完全瘫软了,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床上,发了好大一会儿呆
那天,宋振和去省里汇报完冈古拉的最新情况,回到镇上,都没回家,直接又去了保密室。他把两个卷宗往小哈面前一扔,说了声:“归档吧。”便满脸倦容地在小哈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其中一个卷宗里夹着的就是我写的那份情况报告。正是在这份报告里,我写上了:冈古拉有人认为“高福海精神不太正常”
小哈收下卷宗,并在收发文登记簿上作了记载,又给宋振和煮了碗“甜糊糊”宋振和笑着问:“啥甜糊糊呢?”小哈转身去自己床头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小盒。宋振和一看,还是上回自己去杭州开会,给她带回来的西湖藕粉,便一边笑着问:“这玩意儿咋恁经喝呢?多长时间了咧?!”一边漫不经心地伸手去在小哈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哈浑身一痉,忙拿炉钩子去拨他的手。炉钩子一直依靠在火炉旁,可能有点烫,他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嗨,你搞啥底呢?”小哈笑着反问:“你搞啥底呢?”便只顾去“熬”那冰糖藕粉“糊糊”了,不再答理他。宋振和一回来就能来看她,当然让她高兴,但他每一回上她这儿来,又都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的苦涩。这家伙每一回上这儿来看她,总要找个借口做掩护,不是来送个文件啊,就是来通知个什么。从来也不会说是专门来看望她的。即便他会在这儿连续待上三四个小时,四五个小时,即便最后总还要跟她非常亲密地接触一番,他也要如此这般地先把自己掩饰一下。小哈发现,机关里的人都这样,甚至哈拉努里镇上的人都这样。挺会掩饰自己。这几乎都成了他们的传统,成了他们的本能。绝对不像冈古拉人,粗野是粗野“下等也是下等”但喜笑怒骂爱恨全都做在脸上,洒泼在性子中。刚来那会儿,她真的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大的自制力,才慢慢习惯了、也接受了他们这帮人的这种狗屁习惯。
“嗨,你觉得高福海这人咋样?”过了一会儿,宋振和一边用那根漂亮的白瓷印花小汤勺,在那一小碗“冰糖藕粉糊糊”里慢慢搅动着,突然问小哈。
“咋了?挺好的一个老同志。”小哈答道。
“是吗?”他笑笑。
“又出啥事了?”小哈回头瞟了他一眼,心里略略地“咯登”了一下。这些日子,出自冈古拉的“新闻”不断,有关高福海的谣传也挺多。她的心一直被吊着,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没咋的”
“没咋的,你说话只说半句,拉屎只拉半截,干吗呢?真没劲!”
“哎,我说人家高福海,你着的哪门子急、上的哪门子火?你跟这老家伙,啥关系?”宋振和折起身,故意做出一副油腻腻的坏样,笑着问道。
“啥关系?别把谁都说得跟你自己似的”小哈狠狠地啐他一嘴,说着,扭过了脸去。
“哎哎哎,我咋的了?啊?我又咋的了?你要不愿意听,我走。一会儿就走。”他嘴里这么说,却并不真的起身,只是拿眼睛盯住了她,然后从小哈床下那个盖着一块白布的脸盆里,又取出一个小碗,分出半碗“冰糖藕粉糊糊”递给小哈。小哈没推辞,慢慢地把它喝了,但仍然没说啥话。宋振和见她保持了沉默,聪明的他当然不会去主动打破这种必要的沉默。他早有感觉,小哈近来显得有些烦躁,而且越来越烦躁。说不好哪句话哪件事不合她的心意,她就会狠狠地奚落你一通。有时,甚至是很莫名其妙的。他能理解她的这种“莫名其妙”随着年龄一年年大起来,跟他之间的这种关系又得不到确认,也不可能得到确认,肯定会使她越来越对现状的一切,感到不耐烦。但他又觉出,小哈似乎也还没有那个意思,马上结束他俩之间的这种往来。有时,他也隐隐地会觉得自己如此牵扯她,确实有些对不住她,但在这只要走出五百米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的小镇上,有时天色迟迟地不黑,风迟迟地不停,路迟迟地走不到尽头,地平线却总是高高隆起在一望无边的大戈壁上他真的觉得自己非常需要有一个人能真心地来“倾听”自己的某种诉说。“小哈不漂亮”他无数次地用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并以此来证明,自己之所以寻找各种理由走进这个保密室,真的是因为小哈她能真心地、最起码也是能比较安静地来倾听他的“倾诉”况且,是用一种忧郁的困惑的眼神来倾听。这使他感动。他向自己解释:他对她,主要不是生理需求。愿望并不卑劣。正因为如此,他常常把一些不该告诉她的事情,都跟她说了,以示他对她的信任。另一方面,她本身就是个保密员,说些内部的事给她听听,也无妨。
那天,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宋振和就在她喝这“糊糊”的时候,详细把我在报告里提到的高福海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他说:“我一直认为,搞不好冈古拉,哈拉努里就不会好到哪儿去。现在高福海处于这样一个精神状况,真让我灰心。”
“退伍军人事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结束了”
“那干吗还老想着要收拾人家高场长?”
宋振和淡淡地一笑,让小哈取出那份卷宗,又从卷宗里取出我的那份情况报告,用力抖了一下,将它展开,往小哈面前一放:“这是小顾写回来的最新情况报告。你看看吧。退伍军人事件是结束了。但是,他认为,冈古拉问题主要症结还不是在所谓的退伍军人事件上。是高福海。在冈古拉,不少人都认为高福海的神经不正常”
“胡说咧!”小哈一下站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大声地叫道。但聪明的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再没跟宋振和往下较劲。又坐了一会儿,她只推说头疼,把宋振和打发走了,然后把那份我写回去的最新情况报告,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马上就给高福海打了那个电话
高福海得知我报上去的情况报告里居然写上了他“神经不正常”大为震惊。这份材料在上报前,他亲自审阅过。审阅时,报告中没有这样的内容。怎么等报告送上去了,会添加了这样的内容呢?他在载波电话里问小哈:“看笔迹,加上去的这一段内容,跟其他内容,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小哈答道:“是同一个人写的。”“你看像谁写的?”“小顾呗。”“没搞错?”高福海还特地追问了一声。“绝对错不了。”她断然答道。这样,他大惑不解了。放下电话后,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通知马桂花,赶快去叫我,他想当面对证此事。
其实这件事,的确是我干的。那天,高福海安排马桂花带我去“实地考察”退伍军人情况,当晚我就按他的意思写了个情况报告,告诉各级领导,退伍军人事件已经得到“妥善解决”冈古拉一切恢复正常。报告写完后,经高福海过目,交专门负责机要交通的“军邮”送出。在交“军邮”时,我玩了个“掉包”花招。也就是说,发走的那个报告稿和呈高福海过目的那个报告稿,不是一个东西。当时我觉得,必须把朱、李、马、赵等人谋划密告高福海“神经不正常”一事报告给上面。这是不容忽视的最新动态。我在报告中,还表明了我对整个这事态的看法:“只有认真搞清高福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各级组织才能为最后决策解决冈古拉问题,找到最坚实的依据。这件事远比当初搞清退伍军人下落要复杂得多,也重要得多。”宋振和曾许诺过,关键时刻,他会派人来和我联络。但这个联络员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偏偏没出现。我又不能使用那两部外线电话去向上面报告情况。情急中,才想到了这个“掉包”计。我以为,这样的报告一旦被送到各级领导手中,必然会得绝密级的保护。掉包计是绝对不会穿帮的。没想此报告刚送到哈拉努里,就从宋振和的手指缝中露了出来,还偏偏露给了这位“哈采英同志”;更没想到这位“哈采英同志”还是高福海的铁杆“谍报员”
“您准备怎么处置小顾?这小伙子本质上还是不错的他打这报告,也是他本职之内的工作,没法子的事。您千万别对他太怎么样了。倒是那些在你身边舐着你,溜着你,又背底里向你捅刀子那些货,你得好好收拾一下。”小哈在电话里还特地这么叮嘱了一句。当时她听到高福海在电话里,声音逐渐变得短粗、急促、深重,间隔、沉默的时间也变得越发冗长时,她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后悔了。她担心高福海会控制不住地对我施加严厉的报复,反而使刚趋于平静的冈古拉事态,再度恶化从感情上来说,小哈对我也还是有相当好感的。只不过她天生不喜欢跟比自己年龄小的男xìng交往;而且潜意识地,总在渴望从年长异性身上获取她从幼年时就一直渴望而又从未得到过的那种强大的父爱式的“爱”和“保护”但她并不希望我受到伤害。打完电话,再冷静下来想想,她也觉得高福海这些年有些事确实也做得让人费解。比如,她就曾多次劝说过他,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经常到上边来开开会,在领导跟前露露脸,听听新的工作精神。但连这一点,他也听不进去。其实他并不是不想了解上边工作精神,更不是不懂到上边来参加会议的重要性。他虽然不到上头来开会,但每一次会议结束后,他不仅要从与会的朱副场长那儿详细打听会议的情况,还一定会“秘密”地打电话给小哈,从她那儿了解会议的更多情况。(每次会议上的领导讲话记录、小组讨论简报,包括会后形成的正式文件和会议纪要,都会归档到由小哈负责的保密室保管。)连一些细节都不会放过,连续问个三五遍还不放心,一个电话能打两三个小时既然如此,那么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听会呢?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见上边的某些人。他对他们有意见,有看法。有意见,有看法,也没什么嘛。现在上下级之间有谁是完全和谐、完全一致、完全协调的?不和谐,不一致,不协调就不能在一块堆儿开个会了?当干部,最起码的素质就得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嘛。但小哈知道,这个高福海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有什么,他就要表现在脸上。这个为冈古拉人所特有“臭毛病”正是哈采英最替他担心的。如果说,这就是那些人所说的高福海的“不正常”之处,那么,她比谁都早地感觉到了他的这个“不正常”而且一直也为这一点担着心。要知道,冈古拉有两个“基干民兵值班连”都配备有武器。一个是机炮连,配备了六门能打坦克的三七炮,还配备了六挺老式的马克西姆水冷式重机枪;另一个武装连虽说是一般的步兵连,也都配有步、机枪。这些武器说起来都是二战时期的老家伙,但使用起来威力仍然巨大。比如步兵连配备的那种七点六二口径的苏式步枪,在六七百米开外,仍能射穿解放牌卡车的钢质轮箍。这些武器弹药平时都存放在场部的武器库里,但是,这“场部的武器库”却直接归高福海管。只要他下令,是完全可以打开这些武器库的大门的
想到这里,小哈的心常常不禁皱缩到了一块,并且还会怦怦地快速跳动起来。
但是,事实证明,哈采英过虑了。在得知我跟他玩弄“卑劣”的“掉包计”以后,高福海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暴跳如雷,虽然脑子里也闪过一丝要好好地收拾我一下的念头,但在呆想了一阵以后,他做出的惟一的行动,只是让马桂花把我尽快叫到他家。
等我赶到他家,他已经把晚饭吃完了。马桂花也到了。我俩在高家的过道里相遇。她气喘咻咻地压低了声音问我:“您没在学校吧?我找了好大一圈儿听说您去我家了?有事吗?”我忙低声告诉她:“没啥事。就是想去看看你。”她一愣,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我会只为了“看看她”而特地上她家去找她。而后,她问高福海:“还要我找啥人吗?要没啥事的话,我就回家去了。”高福海没留她。待她走后,高福海也没马上就追问“掉包”的事;一般性地问了问学校的近况,这才婉转地问:“听说,你在那份报告里还夹进了我没看到过的一些内容?”当时一下子我就蒙了,整个人都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脸上却火烧火燎地红胀起来。脑子嗡嗡作响,同时又飞快地旋转起来,作出各种各样的推断,寻找各种各样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并且又急速地猜测,到底是上头哪位领导那么不顾大局地向高福海透露了我这份报告的内容,把我推到了“绝境”猜来猜去,惟独没往哈采英身上猜
我只是想到,这一回,高福海绝对不会放过我了。我所有的关系(组织关系,证明我是个共产党员;行政关系,证明我是行政二十五级干部;户口粮油关系,证明每月我可以从国库里得到二十八市斤的口粮供应;还有工资介绍信,等等等等,)都已经转到了冈古拉。整个人都在他手心里攥着。掐着。卡着。他收拾我的办法多得很。最简单的一招,就是免了我校长的职,把我放到某个生产连队(甚至都不必宣布免职,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把我长期“挂”起),放到某个积肥组,起圈,垫圈;或者给我一个爬犁(是人拉爬犁,而不是马拉爬犁),天天去二十公里以外的南山牧场,往回拉羊粪。入夏后,再把我放到某个浇水班。天天上夜班,喂蚊子,在漫灌的大水地里扑腾他可以不说明任何理由地让我这样干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即便要说明理由,也很简单:“工作需要”或者再堂皇一点:“革命工作需要。”在那个时候,谁能反对“革命工作的需要”?而且为了狠狠地惩罚我,今后不管谁下令来调我,他都可以不放。让我一辈子这么窝死在冈古拉。只要他愿意这么干,下决心这么干,他完全可以办得到。
“我我这个那个”我顿时唇干舌燥起来,一时间,含含糊糊地都说不清楚话了,既不知道自己嘟嘟哝哝地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等最初那一阶段的慌乱和恐惧过去后,我稍稍镇静下自己。心想,不管他怎么处置我,我都要给自己这个行为留一个明确的坦诚的说法。即便不为今天,只为明天也要留下一个说法。我不想狡辩。狡辩没用。俗话说,越描越黑。我也不用狡辩,因为在我行为的动机里,确实没有掺杂任何自私的打算。我可以昂起头来坦坦荡荡地面对天地。虽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正大光明”但也可算是“一心为公”只是,分到冈古拉,自己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事,就不幸折翅而自己还只有二十三四岁后几十年的人生之路必将百倍千倍地坎坷艰难,一切都可能要从零开始,甚至还要从负数开始想到这里,鼻子居然酸涩起来,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好在那时还没送电。高家大房间的油灯也不怎么明亮。我这些情绪上的波动,并没有让高福海觉察。我赶紧再次镇静下自己,正要开口做一番申述,只见高福海从他那张木圈椅里吃力地站起身,去拉了一下他身后的灯绳。电灯泡居然一下亮了。(后来我才知道,通往高家的输电线是单列的。他家二十四小时都供电)这些灯泡都是超大瓦数的。很有些刺眼。
“你不要跟我解释。我也不想听你的解释。”放下灯绳,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又慢慢地坐回到圈椅里去。眼睛里也突然闪出一绺很严厉的光束,直逼我而来。然后却又出人意料地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指指那两个灯罩,大概也嫌灯光有些刺眼,让我为他调整一下灯罩的角度,以减少灯光对他的直射。
“我可以处分你的”他忽然又这么说道。
“是的。”我忙答应。
“我也应该给你一个处分。”
“是是的”这一回,我答应得就不那么爽快了。
“但是,现在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说。”我赶紧应承。
“以你的观察,我高福海,真有那么不正常?”
“高场长,这不是我的观点。我压根儿就没说过这话。您可以找报告的原文来对证。我只是引用了他们说的话。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上面的领导知道,在冈古拉有这样一种动向值得值得”我本来是想说“值得重视”的,但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说成了“值得警惕”
“我说过了,你别跟我解释!”他大声打断我的话。我马上闭上嘴。然后,他说道:“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正常不正常?”
我一下有点急了,立马激动地站了起来,答道:“高场长,我真没说过这方面的话。这您得去找朱副场长他们”
“你别推托。你只说你自己的看法。你觉得我正常不正常?”
“我我我没有这方面的看法”
“你这样一个人咋会没有看法?你想蒙谁?顾卓群,你要再跟我打马虎眼儿,我立马撤了你的职,以无理取闹判你三年劳教!你看我能不能办到?!”说着,他脸色铁青,一拍圈椅扶手,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转不过弯来?我说这话是你说的了吗?就是你说的,也不用怕成那样儿嘛。原话出自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马立安他们几个人的嘴,我把他们咋样了?没咋样啊。我谁都没处分,处分的是我最信任的韩起科!我这么干,你们还不明白?我现在就是想搞搞清楚,我到底咋样了,我高福海在这儿干了几十年,到头来,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变得不正常了?我只想闹清楚这一点。我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几十年。我得知道我到底落了一个什么结果。你是外来人,又初来乍到,跟冈古拉的谁都还没恩怨磨擦。你的眼光可能会比较客观,可能说出一些公道话。我没让你一定要偏护我。我只要你跟我说句公道话。说句公道话。明白不?!帮我搞清楚我自己。明白不?!”说到最后,他几乎喊了起来,甚至都有些声嘶力竭了。
“能能允许我想一想想一想再说吗?”我忐忑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没马上回答我的请求,只是闭上眼睛,在木圈椅里疲乏地默默地靠坐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坐直身子,盯住我,用一种十分温厚,甚至都有些无助和无奈的恳切,慢慢对我说道:“我就是想搞清我自己明白吗就是想搞清自己我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几十年了明白吗”然后,他焦虑不安地站了起来,拖着疼痛的右腿,在大屋子里,颤颤地走动。走了大半圈,又回到我面前站住,依然用那种温厚、无助和无奈的恳切,对我重复了一声:“我就是想搞清我自己明白吗就是想搞清我自己”
这时,已多日没上高家来过的韩起科,突然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