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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跻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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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声响了

    阳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阳光跟往常很不一样,那天的阳光里暄着一股生豆子的气味。那气味里脉含着一丝丝将熟未熟的青气和涩苦,涩苦里蕴涵着新香。庄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来的一种气息,苗是新长的一茬。那新鲜、那生涩,是布散在空气里的,也是日光暄出来的,这就是万象的变数。

    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刘汉香就在村中的那个大碾盘上站着。她是第一次站这么高,也是第一次成了这个有着三千口人大村的当家人。丫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长兼支书了。钟声在村街的上空荡漾着,一声声地催动着人心,也催动着上梁村的日子。

    当刘汉香跨上大碾盘的那一刻,她心里的钟声就已经敲响了。那声音并不亚于挂在老槐树上的那口旧钟!站在碾盘上,望着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见了她曾经走过的路,看到了上梁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旧的寒苦和瓦屋兽头的狰狞。村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向她走来,在春寒料峭的时候,依旧是袖着手,依旧是慵懒而麻木。汉子们嘴上叼着手拧的毛烟,黄翻着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女人们抱着或奶着孩子,衣襟散乱,也叽叽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巴巴对于前边的路,他们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愿多想。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想又怎样?那只能怪命不好,老天爷把他们托生在了乡下。若是生在了城里,或是达官贵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计的,也不过逃出去一户两户,把脚走在了柏油铺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

    过去有一句老话叫:穷要穷得有骨气。现在想来,这句话是很麻醉人的。穷,还怎么能有骨气?“骨”是骨“气”是气,骨是硬的,气是软的,怎么就“骨气”呢?可以看出,以气做骨是多么的勉强啊!“骨”要是断了“气”还在吗?那所谓的“骨气”不过是断了骨头之后的滥竽充数罢了。况且,这“骨气”也是硬撑出来的,是“脸面”是强打精神。往好处说,那是意在改变。要是你一直穷下去,都穷到骨头缝里了,那“骨气”又从何而来?穷,往上走,那结果将是奋斗或夺取;往下走了,那结果将是痞和赖。这都是眼看得见的。其实那穷,最可能生产的是毒气和恶意要是再不改变的话,那结果将是一窝互相厮咬的乱蜂!

    对于刘汉香来说,这是她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当中作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选择。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有尊严地生活。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一个人,曾经有过美好的向往现在,她要把这爱意播撒在这块土地上!

    所以,当她站在大碾盘上的时候,她穿得非常体面,甚至可以说是无比鲜艳。她把自已呈现在村人的面前,呈现的是一个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在一片黑压压的老棉袄堆堆儿里,她就像是碾盘上开出的一株鲜艳夺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毛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有裤线的凡尔丁裤子,脚上是一双带襻儿的平跟皮鞋,白线袜子,美得让人炫目。当然,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装备”了。要说起来,这套衣服本是她预备结婚那天才穿的现在,她穿着她的“嫁妆”上任了,她要呈现给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静静地立在那里,玉树临风,挺然而郑重。是呀,她要从自己开始,从今天开始,告诉他们,什么是生活。

    为了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准备的。几乎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城里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她已经看过村里的账册了,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她还查了县志,按县志上说,这是一块南北交汇之地,土地酸碱的含量适度,土壤黧黑偏黄,气候适中,是有益于植物生长的。按说,这么一大块土地,东边还临着一条河,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那种样子?!怎么一代一代的子孙都还梦想着“逃离”?!可是,如果没有那么一次痛苦的经历,没有那么一次幻灭,她也是要走的那时候,她的最大理想不过就是一个军官太太。真的,逃离乡村,去为一个人活。这就是她——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全部梦想!现在想来,她在心里还为自己羞愧呢。

    这会儿,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那一点九八平方公里是多么的广阔!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岗,东面是河,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一望无际的平展,云蒸霞蔚,也是气象万千哪!在这么一个时刻,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托起来了,有了一种飘逸,有一种飞升的感觉!眼前的视野是那样的开阔,略微有些寒意的风是那样的清冽,远处的麦田一片油绿,鸟儿在一行行电线杆上鸣叫着,树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儿一嘟一嘟地胖,挂在墙头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着,泛着金黄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烟尘,连房檐的滴水都平添了几分温热——于是,她对自己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说:“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

    她说:“让我们自己救自己吧。”

    她说:“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会开出花来。”

    她说:“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妆。今天,我把自己‘打发’了。”

    她说:“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你们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女子,职责是没有性别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说:“在我任职期间,要是多占了村里的一分钱,多吃了一粒粮食,你们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说:“其实,日子是可以过好的。我们要从自己做起,让日子开出花来。”

    她说:“相信我吧。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如果咱们的日子仍开不出花来,我自己会下来。”

    村人们黑压压地立在那儿,依旧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听懂她的话,也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是村长了,还要怎样?不过,有一个词,他们倒是听懂了,那就是“打发”在上梁“打发”就是“闺女出门”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么,她把自己嫁给谁了呢?这显然是一句反话嘛,或者说是气话。于是,人们就姑且把“打发”当做一句气话来理解了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话。但是,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她的美丽,她的鲜艳,她的花儿一般的生动,真真是让人们看呆了!人们仰望她的时候,嘴里几乎流出了涎水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更胜她母亲一筹,她的母亲就曾有过那么一个绰号,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亲还是没有她“洋气”在上梁,人们常把“与众不同”看做是一种外来的东西,那就叫做“洋气”她真是“洋气”呀!她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过,早些年,又有谁敢这样盯着她看?可现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痴痴地望着她,那是对美的打望,这不是一个活活的仙人吗?

    而后,她说:“种树去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从碾盘上跳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在碾盘的旁边,放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铁锨,她顺手扛上了那把铁锨,独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骚乱,这就散会了吗?那些奶着孩子的妇女们,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问着,说啥?她说的是啥?是呀,人们还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说的那些话,有好多人没有听懂。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没有听清的怕也是多数。可是,她已经朝前走了,她声音不高,也没有解释什么,话一说完,她就头前走了,扛着一张锨。

    然而,年轻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日日骂骂的壮小伙!一二十个虎势势的壮小伙,一拥而上,大声叫着:“走啊,走!”虽然,从城里回来后,她跟父亲谈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终于把父亲给说服了并且,按着父亲的经验,在私下里,她也曾找过一些人,跟他们聊过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盘上说的那些话,他们也还是不全懂,可他们竟然激动了,激动得有些莫名美的确是可以征服人的,他们是为她的美丽而折服。他们就信她。也许,心中还揣着一个一个的小想头,万一呢,是不是?

    姑娘们也跟上去了。姑娘们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们心里突然就有一丝羡慕,也还有一丝隐隐地嫉妒。看哪,她多么洒脱,多么干脆!她往那里一站,就站出了一个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经不能比了,也没法相比,也只有学的份儿了。就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学一学她那样的一种姿态,学一学她的打扮乡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强的,她们是在心里悄悄地仿。更别说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过好的——就更是提气,那心性就跟着调起来了,走就走!

    后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后边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们,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闲篇、拉家常的,几乎没有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见人家走,也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样的,一漫一漫的,头抵着头,边走边问:“说的啥?”有人就说:“树。”再问:“树吗?”就说:“树。”树是怎么来的,没有人问;种了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人问。他、她们一旦信了这个人,能做的,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个人没动,那是她的父亲。

    原本,刘国豆还有些不放心,作为一个卸了任的支书,他曾担心女儿压不住阵。他想,要是万一有个“愣头青”什么的,跳出来撂个什么“炮儿”那么,他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凭他的声望,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是可以帮女儿镇一镇的。可是,女儿就那么往碾盘上一站,他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人一旦离开了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蹲在墙根处晒暖的小老头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的痛苦。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说:“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他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了?不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人吗?!

    礼仪树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三年后,在果子成熟的季节里,村人开始打架了,张家跟王家,刘家跟孙家,一户一户的,头都打烂了,包上头再接着打;亲一窝也不行,妯娌间是相互的骂,你骂我的爹,我骂你的祖宗,骂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挖得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净是布鳞派出所的人也来抓过两次,关一阵子,又放了,主要是没有打死人。

    ——有人说,也快了。

    那当然是因为树。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队,被人吆来喝去的,最后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够买化肥的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是种树,其实是种金子呢!老天爷,他们种的是“红富士”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刘汉香从省园艺场赊来的两万棵树苗,一下子就让他们富起来了。那挂在树上的,都是钱哪!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阳光”你承包的树枝蔓出来了,超过了地界,遮挡我的树;再后是连“风向”也争,特别是果树授粉的那几天待果子长起来的时候,偷窃竟成了一种风气。先是外村人来偷,后来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儿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动就毁。操,他家的树怎么就挂果多呢,心里气呀!于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满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官司”是一个苹果。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屁!谁家没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说:“你放屁!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入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水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让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个镇,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说:“你家都是喝金尿银的主儿!回王象吧,王象卖‘龙肉’的多,你不就是‘龙墩’上坐出来的?”地方上有一说法,天上龙肉,王象驴肉。王象也是个镇,是铁锤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龙墩”(即驴鞭)很有名。铁锤家女人说:“蚂蚱斗蛐蛐,你算哪块地里的野虫儿,也敢说王象?!”二水家女人说:“可不,王象是屙龙屎的地方,日一个就是金屁股!”就这么骂来骂去的,还是因为苹果。铁锤家与二水家承包的果树是挨着的,大约是铁锤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结得大些,嫉妒了,刚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没有纸,趁人不备,一溜小跑,窜将起来,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树上拧了一个大苹果,顺手给孩子擦了屁股这时候,刚好被二水家女人当场发现了。

    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二水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屁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我现在告诉你们什么叫穷”

    她用手指着那个摆放在木桌上的苹果:“这就是穷。咱们很穷。咱们是心里穷。咱们穷到了用苹果擦屁股的地步!”

    说着,望着一村人,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心里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么多的心,她受了那么多的累,可是,她要唤醒的,还是没有唤醒。她怎能不伤心呢?

    人们望着她,人们很沉默。人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是呀,那个娘们儿也实在是不像话,竟然用苹果给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说起来,多大个事呀?要想收拾那娘们儿还不容易?罚她就是了。这就值得香姑下泪吗?

    突然之间,人群里有人跳出来,这人叫保国,保国头上是带伤的,他刚刚为苹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国高声喊道:“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还是银的?!”

    立时,众人也跟着喊:“揪出来!把她揪出来!”

    也有人喊:“民兵呢?绳她!捆几绳她就老实了”

    可是,就在人心将乱的时候,就在“斗争”将要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样的忧伤!眼睛里充满着悲怆和绝望。她站在那里,心中的凄凉透过目光漫散出来,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母羊她的声音哑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月光般的凉意。她从人们的喊声里又听到了那种含有“毒气”和“恶意”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一旦开始,是很难控制的。她不让人们这样,她的目光制止了人们的骚动。她说:“保国,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保国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痒痒地、怏怏地缩了回去。

    她说:“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会越偷越穷。”

    她说:“头烂了,苹果烂了,人心也会烂。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它烂?”

    她说:“阳光还用争吗?风向还用争吗?那是天赐的。”

    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站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带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礼仪树”了。乡里的人来了,县里的领导跟着也来,县里领导倒是更随意些,也是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叉腰,就问:“是红富士吗?”她说:“是。”就问:“销路咋样?”她说:“销路不错。”就说:“红鲜鲜的,好品种啊!”县里的领导一边看一边很郑重地抽烟,他的烟灰很长,那烟灰成了思考的长度,久久,他指示说:“好啊,气魄大一点嘛,气魄要大一点。啊,搞个千亩苹果园!”于是,就再一次领到那个园子里,一篓一篓地摘了“品品”而后是税务局、电业局、工商局嘴上的东西呀!于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树,就一次一次地被“礼仪”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园子。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阳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果儿是哪一天被“礼仪”的。那树仿佛是用来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苹果就在枝头一日日鲜艳着,让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在那棵朝阳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一个苹果,那苹果高高地挑在枝头,终于有一天,它“噗”的一声,落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自此,没有人再去摘别人家的苹果了。自然,村人们的头也就不再烂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身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身子,嘴里嘟哝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没人知道。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性。而后,一连三天,当人们从村中走过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停下来,看一看这棵树,树也没什么,树好好的,只是树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拴了“旗”后来,人们先是围着看,而后就一路猜下去,当他们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听,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谁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愿吁?可是,传来的话却如此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戏:那是擦鼻涕用的。人们还是不大相信,就这样简单吗?不对吧。可是,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了香姑那里,她说,那就是让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

    美是一种希望

    那是一盘大绳,很长很粗的一条绳,那绳是好麻拧的,很结实。那绳子的每一结她都检查过,是根好绳。她已戴好了肩垫,把绳子的一头挂在肩上,另一头就挂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树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实一些,挂一个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动的,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而后,她就拉着这块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绳又太新,那是一条新绳,绳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垫,勒在了肉里,她觉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觉得肩上湿了,肩头上有热热的流动,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的身子拼命地往前探着,挣扎着,几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慢慢地,她觉得地动了,地终于动了,土地在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裂动,她感觉到了那动!这时候,老德突然跑来了,老德拦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说:“进城吗?”她说:“哎。”老德有些不信,就问:“就是你说那城,新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再一次说:“哎。”老德说:“你说的,人人能上户口?”她说:“我说过这话。”这时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头,老德看见了她肩头上的血,老德说:“香啊,你肩上红了。”她说:“有血吗?”可老德又躲躲闪闪地说:“有一点红,也不老红。”就在她肩着绳子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德却说:“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还有个猪圈呢,你得把猪圈捎上。”她问:“德叔,猪圈吗?”他说:“猪圈。”她想了想,说:“那就捎上吧。”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德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说:“又怎么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说:“大侄女,你看,还有个鸡窝呢,你就一并捎上吧。”这时,她就有些勉强了,说:“德叔啊,鸡窝就算了吧。”老德就连连作揖说:“大侄女,这鸡窝可是你婶子的命!你还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只有叹气的份儿了。老德是村里最老实的人,一个老实人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她说:“那就快点。”可是,一语未了,众人就围上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围着她,一片敲锅底的声音!人们说,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个猪圈,又带一鸡窝!那么,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捎带点东西呢?!还有人大声嚷嚷说:“我这里还有一匹虱子!你说过,只要是性(读‘秀’)命,都可以入户口。虱子也是个性命,我得带上”于是,在一片嚷嚷声中,人们又放上了许多不该放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醒了,是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醒来之后,她才发现,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还没亮呢,夜仍然很黑。门外,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冯家和。家和说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让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了,他一直在外边为她守夜,有时候就躺在麦秸窝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怎样劝,他都不走。有他在,后来敲门的人就少了。

    这个家和,村里人都骂他是“花痴”说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忧郁、太偏执罢了。也许,他是觉得他们家欠了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时候,就显得很慌乱,贼一样。那会儿,她觉得,要是不帮他一下,他就真会闹出病来,说不定人就毁了。一天夜里,她把他叫到了烟炕房,她仍然按习惯叫他老四,她说:“老四,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到学校教书去吧。”他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嫂,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她说:“不要再说这话,再不要说了。”他叹了一声,说:“这心里缺着一块,疼啊。”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教书去吧。等将来,好好成个家。”他说:“你呢?”她笑了,说:“我好好的。”他突然说:“日子里有很多刺。”她说:“心一硬,那刺就软了。”他说:“好人,为什么总掉进刺窝里呢?”她说:“阳光也有刺,你怕阳光吗?”他忽然改了口,说:“你恨他吗?你该恨他。”她决绝地说:“不说他了,不说他。”他说:“他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呢?你要是一拦,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各人有各人的路。该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为什么要拦?”他说:“你是村长,你要是不盖章,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家和,”这时候,她开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哭了,他呜咽着说:“嫂啊,让我再叫你一声嫂。我从小没娘,我是把你我没有别的要求,也没敢多想我只是想、能天天见到你行吗?”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她说:“家和,别瞎想了。你要是不愿走,就好好写你的书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此后,他就开始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里她多次劝过他,说:“家和,回去吧。”他说:“我没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麻烦还是有的。连父亲刘国豆都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从她当了村长,就从来没有为自己家办一件事情,也没有给冯家上过一点“眼药”冯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个个放走的那么,她当这个村长有什么用呢?对此,前任支书刘国豆是很失望的。他想,与其让你这样,还不如我当呢!于是,在一些日子里,她的父亲,前任支书刘国豆曾在一些老辈人中做过一些试探,想把她换下来可是,当他蹲在背阴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人们竟然很冷漠,没有人再把他的话当做一回事了。

    后来,刘国豆还是想把女儿尽快地嫁出去。他觉得女儿是有病,但这病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就急着想把她“打发”出去。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婆家,也为了应有的体面,父亲刘国豆托了很多人。为了争一口气,他开出的条件是很苛刻的:军人或转了业的军人,必须是营职以上的干部,可以带家属的。一时,亲戚们全都动员起来了,先后曾有十二个军人或转了业的干部从各地赶来看她他们都听说上梁有一枝花,他们是看“花”来了。凡是见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后就许愿说,可以带家属,可以安户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她说:“我正在种一种花,我正试着种一种花。”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得来人都怔怔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乎是一句谜语。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没有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个个很遗憾地说,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只有一个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这个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常常在她的门前四处游荡,那神情迟疑着,怯怯的。他从场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后停下身来,远远地望着烟炕房。当她出门的时候,他会壮起胆子,突然走上前来,拦住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说:“嫂啊,你看那月亮,弯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说:“我看见了。”

    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弯的。那树,那庄稼,那水,风一来,它就弯了,人心也会弯。”

    她说:“也有圆的时候。家和呀,你”他说:“嫂啊,你一走,我就没有家了。”

    她说:“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却神神道道地说:“我知道,来了很多‘四个兜’的军人”接着,他又说“——可他们没有枪。”

    她笑了。

    过一会儿,他又会小声说:“嫂啊,你这又何必呢?”

    她说:“怎么了?”

    他说:“你拉得动吗?”

    她说:“什么?”

    他说:“地——你是在赌气。”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吗?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

    他突然说:“日子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日子是种出来的。”

    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吗?”

    她说:“希望是种出来的。”

    他说:“人心呢?”

    她说:“我告诉你了,我在种花。”

    他说:“花能改变什么?”

    她说:“人心。”

    他说:“真的吗?”

    她说:“地是养人的,花也是养人的。只要你种,日子就会开出花来。”

    他说:“人家都说你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人家也说我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后,她说:“真的,我正在种一种花。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复着,噢,月亮花。这名字多好。突然,他说:“那么,照你的话,美就是一种希望。我有希望吗?”

    往下,她不说了,她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你那个嫂,已经死了,村子还活着。可她不能说。在内心深处,对老四,她一直是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在离开冯家之后,她仍然是这样。这老四是那样善良,他甚至还有些傻呆呆的痴意由此看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那“毒气”和“恶意”并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发作的。也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有很多个面,在时光中,纵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样的,在老四身上,的确有她所喜欢的东西,但是她虽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却没有故意去冷落他。夜里,当他执意要守在那里的时候,她也就不再去赶他了。

    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箫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的。那箫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湿润。这个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里有梦。

    夜里,她又做梦了。

    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吗?”她就说:“进城。”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尺寸不够。”她焦急地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是尺子,还用量吗?”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吗?”那人说:“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接过来,说:“不是假的吧?”她说:“眼还有假?”那人说:“也有假的,我见过假的,假的没泪。”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泪。待那人验过了,这才挥了挥手说:“放行!”

    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她很干脆地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个路口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

    月亮花

    香姑的确是在种花。

    她悄悄地在试种一种花,这是一种奇异无比的花,她已经种了四年了。四年里,她试验了无数次她觉得她已经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来了。

    在种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图书资料和历史典籍,突然发现这居然是一块非常适于种花的土地。这里的土壤酸碱适度,气候适中,早在明代以前,这里曾经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时候,所有在南国生长的花木,只有在这里过渡性地生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可以北迁在明代最为兴盛的一个时期,这里曾有“花驿”之称,是花的驿站!这个发现使她大吃一惊,也无比的兴奋。尤其是,当她在典籍上发现了“花驿之冠”之后,就更为欣喜。所谓的“花驿之冠”其实只是一种花的说法。在县志上,也只有短短的几行字的介绍。那是在南花北迁的过程中,由一位花官在当地采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来的一种花,这种花的俗名叫“蓝烟儿”也叫“仙人脱衣”史书上说,此花系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烟一缕,妙在蓝中含紫,幽里藏香,初睹则清淡,再看则飘逸,美似天国奇葩;夜来蓝色渐褪,紫中泛银,银中蕴白,至午夜时分则紫蓝褪尽,晶莹如雪,灿若仙人脱衣此花极为名贵,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时!

    是呀,遥想当年,花车一路飘香,滚滚而来那么,又是何年何月,这花的驿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那样的彻底,在时光中居然连一点痕迹没有留下。是战争?是瘟疫?是洪水?还是别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这故纸上的寥寥数语,吸住了香姑的眼睛。于是,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先后以青蒿为单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试验她知道她是在种植梦想。她想,人得有梦,人若是没有梦,还怎么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说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欢的一种植物,她喜欢它的清淡与平和,它的柔韧与挺拔。再说,它也是单株成本最低的一种植物。她在田野里选取最好的青蒿做单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选二十四种花进行嫁接:有玉兰花,有鸢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苍兰,有三色堇,有风铃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枝莲,有紫茉莉在与花接触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了,花使她宁静。夜里,她常常从床上爬起来,去看那一株株生长中的小芽儿,她会长时间地趴在地上,去看那梦一样的生长,无比神奇的生长。一个芽儿,一点点的小芽儿,竟然可以生长美,生长出一个奇妙无比的花的世界,这真让人惊叹!有时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观察中,她的心甚至体味到了的花的感受,她知道花会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时候,在嫁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觉到。花也会落泪,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泪的时候,那疼是一脉一脉的,她感觉到了。她说:“不哭。我是让你美丽呢。”

    嫁接是新的诞生,那将意味着又一种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观察日记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发现:

    三月十六日

    刀伤不了花。

    嫁接的时候,刀要净,那一刀必须净,不能迟疑,你要是略一迟疑,花就哭了。这时候,伤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伤了。刀太硬,太硬的东西伤不了花。相反,水却能伤花。水太软,水比花软,花的心脏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储存在它的遗传信号里,只有刀可以点醒它。在某种意义上说,花是爱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头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软的东西。土在“拾掇”中柔软。土最知冷热。土要人亲,你亲它,它就热了。你暖它,它就热了。你护它,它也护你。土是有爱意的,土是很想护花的,土使花滋润。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须俗,土生五谷,它怎能不俗呢?土里也有寒气,太干的时候,太湿的时候,土就伤花了。书上说,南花北移,硫酸亚铁必须跟上。虽然这里的土质酸碱适度,但含碱量还是略高了一点,得靠硫酸亚铁中和。不然,土就伤花了。土对花的伤害要慢一些,它让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会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时候,就是变天的时候,这是一个信号。你把土抓在手里攥一攥,就会知道天上的事情,这真是奇迹!

    四月八日

    花是在梦里生长的。

    真的,花是在夜里养精蓄锐,在梦里生长。白日里它吮吸天地之光气,却在夜里吐纳。它的形变主要是在夜里完成的。白日里你看不出什么,白日里它静着。到了夜里,你盯着它看,就会发现花在一点点地收,很缓慢地收;而后,在接近黎明时分,它又会一点点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变异。花的身体是从来不睡的,花不睡,它为灿烂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会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听到了花的尖叫声。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场”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绑它。嫁接的时候,你得让它们相互间试一试,看是否能“亲”上。要是排斥的话,就不能硬把它们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话,它立马就死。一天早上,我刚走进花棚,就听到了花的尖叫声。这株花是头天夜里嫁接的,也只是让它们待了一个晚上,可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间“嘶”的一声,它的所有叶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干枯!

    五月二日

    花渴了,反而会出汗。

    花的香气就是从“汗”里挥发出来的,花以血当汗。旱的时候,花的气味最浓。花也有性格,大凡香气浓郁的花都是些烈花,就像女人一样。

    浇水的时候,你会听到花在吮吸,那声音很细微,一“吱儿”一“吱儿”的,等它不“吱儿”的时候,就是够了。花以水而肥,但花又是怕水的。水既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它要的是润,而不是淹。花最怕淹根,花根经水一泡,就腐烂了。书上说,湿要湿透,干要干透,就是这个意思。

    南花北嫁,它有一个改良期,也有一个适应期,在特定的地域里,还有水质的问题。这里的井水偏硬、偏寒,得把深井里的水改在池里晒一晒,去去寒气,再浇

    五月十四日

    对于花来说,低头就是死亡。

    花太娇了。也许,花就是让人娇的,它的品格决定了它的娇贵。美是滋养出来的,你得用心去养它。在花棚里,我最怕的是花低头,花是从不低头的。花一低头,它的死期就临近了。

    鹤望兰,产于万里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应该说,它是一种迁徙之花,也是飞翔之花,是适于改造的一种花。我真喜欢它欲飞的姿态,那姿态真好。我曾拿它做过母体试验,一共试了十二次,最后我不得不放弃因为,每次嫁接之后,不到一个钟头,它的头就垂下去了。那昂着的头一旦勾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于是,我明白,花是不能低头的。花宁死不低头。

    六月二十一日

    叶永远是花的陪衬。

    叶是扶花的。但叶瘦则花瘦,叶肥则花肥。叶与花又是什么关系呢?

    植物的底色是绿,但绿可以化为红,化为蓝,化为黄,化为紫这多么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个世界。大约,花也有它内在的信号,有内在的“诉说”方式?这变异,又是谁赐予的?叶儿就是一种生命的准备,它为花而准备,为花而凝聚,就等着有那么一天花的开放。叶是花的母亲吗?叶为花而荣,为花而枯,在花开放的日子里,叶也努力地峥嵘,衬得很辛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的句子,大约就是从花木(?)中来的。它们一定是说过话的。它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

    六月二十五日

    在花期里,你要让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吗?花的胃是多么细腻。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时期里,要吃不同的东西。豆饼、芝麻饼,都是花的“上等食品”豆饼和芝麻饼都得事先用水泡一泡,发酵之后才能施发酵的时间,以七天为宜,等酵出水泡儿的时候就行了。草木灰是花的胃药,它是可以起消毒作用。这些“食品”必须事先配出来,氮,磷、钾缺一不可。这些都要做成“营养钵”让花慢慢消受。

    二月八日

    花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嫁接的时候,有的要接在“皮”上,有的却必须接在“肉”上。有时候,是“皮”相互排斥,有时候是“肉”有一点不对,就接不上了。按照书上说的“门字接”“十字接”“劈接”“靠接”都用过。可花有自己的语码,你必须按花的语码去做,你得了解花的性情,在摸索中寻找最好的嫁接方式。这就跟人一样,脾气、性格都要相投。花比人更挑剔,那性情的对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真难!

    花的泪很重。下刀的时候,那疼让你颤抖。

    三月十七日

    是不是该放弃青蒿?

    典籍上有,文字记载的东西,难道就该相信它吗?

    你已经过很多次嫁接试验了有时候,长着长着,那花就萎了、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你长时间地看着那死去的花,心里很疼。一次次地嫁接,一次次地失败每当嫁接失败的时候,你就心疼。你心疼地看着那花,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你真想问问它:你怎么还不出现呢?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可你不想就这么认了。你说,重新来。

    换一个父本,换一株母本,重新再来

    五月八日

    花是有灵性的。

    花与大自然融合得是那样的密切,花在时光中绚丽的那一刹那,就像生命中的密码对接一样,突然之间一下子就灿烂了,就辉煌了。那舒展看似不动声色,可在张开的一瞬间,仿佛已有了千年万年的信号储备!

    你离花越来越近了,你一天天地与花相伴,你觉得你已经离不开花了。夜里,提着一盏马灯,蹲在花棚里,看花的生长,感觉真好!

    花也跟人一样,需要对环境的适应,那生命的孕育也是需要过程的,过程是不可超越的,你不能急,你得一步一步来。

    五月二十一日

    又一次失败

    花是讲品的。花的品格,一要选,二要养。

    晚上,家和到花棚里来了。家和是第一次到花棚里来,家和说,一进来,我就不敢呼吸了,人太浊。他又说,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可我不敢摸,我一摸,花就脏了。家和就那么一盆一盆地看过去,待看了那些嫁接品种后,他突然问:“花有父亲吗?谁是花的父亲?”这话说得很愣。过一会儿,他又说:“花得有个好父亲。”

    我说,你出去吧。他说,好。而后,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可家和的话,要是慢慢品,也是有些意思的。想一想,也许是父本出了问题?

    三月五日

    又是春了。

    我决定更新父本。把鸢尾花、紫薇花、风铃草、木芙蓉四种花的杂交父本与集三代品质杂合而成的青蒿母本再次嫁接但愿能够成功。

    家和又来了,他端来了一盆热豆腐。他轻声说,豆腐是热的。

    我知道,夜里,他就守在花棚的外边

    五月七日

    它们结合了!

    真的,我看见它们结合了。

    家和在花棚外说,我听见你笑了。真的,你的脚步声笑了。那么,是有希望了?

    家和这句话,真让人感动。我心里说,看吧。在试验中,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你再也不敢抱什么幻想了夜,多么静啊!

    我说,家和,你进来吧。家和就进来了,坐在花棚的门口处。我们在等,我们就这么整整地等了一夜!

    六月八日

    开花了。

    二号盆是最先开花的,可它没有变;三号盆,也没有变;今夜,就看一号、四号、五号盆了

    一号盆上午十点开花,四号盆是午后开花的,开得真好,蓝中带紫,似青烟一缕,缥缥缈缈的,这是一个好兆头。

    家和说,你把豆腐吃了吧。我说,不吃。他说,吃了花就开了。我还是没有吃。我想,等成功了再吃吧。

    可是,在午夜时分,那花的颜色却只褪到了灰白一盆一盆都是这样,它们再也不褪了。这算什么呢?又失败了。

    黎明时分,鸡叫了,我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当我决意要放弃的时候,望着那一株株嫁接失败的花,忍不住抱起一盆,用手绢蘸了一些水,一点一点地去擦那花每一片花瓣然而,想不到的是,奇迹却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了。第二天晚上,午夜时分,当我再一次走进花棚的时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那盆用水擦过的花却怒放了,它已完全褪尽了紫灰色,雪白娇嫩,如古书上说的一模一样!我一下子扑上去,趴在地上,长久地望着那株花,我看见花笑了,家和也笑了,是含泪的笑。我说:“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家和说:“你是说我吗?”

    六月十七日

    昨天上午,我如法炮制,飞快地跑去打了一桶清水,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花一株一株地都给擦了一遍可是,一夜过去了,奇迹没有出现;又一夜过去了,奇迹仍然没有出现。就这样,一连三个晚上,奇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无论用水擦多少遍,这个品种的花就再也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开放一时间,我真是束手无策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难道是花神为了可怜我,特意为之?不然,为什么只有那一株“脱衣”了呢?

    六月二十四日

    奇迹出现了,是家和救了我的花。

    这天,当家和从村中走过的时候,远远地,他听见豆腐嫂喊了一声,豆腐嫂说:“盆呢?我的盆。”家和迷迷瞪瞪地说:“盆?啥盆?”豆腐嫂站在门前叉着腰高声喊道:“盆!那盛豆腐的盆。”这句话犹如电石火花一般,一下子激醒了家和,家和喃喃地说:“盆?噢,盆——就是那盆!”于是,家和二话不说,扭头就跑,飞跑!豆腐嫂吃惊地望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就说了个“盆”也不过就随口问了一句,这神经蛋怎么就跑起来了?!豆腐嫂就追着喊:“狗撵兔子呢?你跑个啥?——那是个破盆。”

    家和飞快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说:“盆!”我望着他,说:“盆?啥盆?盆怎么了?”家和喘着粗气说:“那盆,就是那盆、盆里的水,是盛豆腐的水!”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明白了,我终于弄明白了,老天哪!那天夜里,我随手给花擦的水并不是清水,那是煮了豆腐的水。那是家和给我端的一小盆热豆腐那株花,用的是煮豆腐的水!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盆,那盆还在花棚架上放着呢,是个空盆——也是一个破盆。

    于是“蓝烟儿”——“仙人脱衣”——月亮花,在它重生的那天起,就有了一个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这真是石破天惊!

    告示牌

    上梁村换邮递员了。

    原来是个老的,姓秦,进村推车走,话也不多,见人就笑一笑。一般情况下,他把信放在代销点前边的“告示牌”下,就去了。凡挂号信、汇款单什么的,也只是找代销点的东来盖上章,说是谁谁家的,由东来代收代转,这也省却了很多的麻烦。

    新来的就不一样了。这新来的是个毛头小伙,骑辆新邮车,进村车也不下,就那么一路摇着铃,满街吆喝:“刘汉香,拿章!谁是刘汉香——刘老太,拿章拿章!”吆喝了几声,不见动静,这年轻人就站在当街里,咋咋呼呼、焦焦躁躁地喊:“谁是刘汉香啊?——耳朵聋了?!快快快,拿章!”

    这时候,东来从代销点里跑出来了,说:“来了,来了,给我吧。”

    那年轻的邮差扎住车子,疑疑惑惑地望着他说:“你就是刘汉香?”

    东来就说:“我不是。我这儿是个‘点’。信都放在我这里,我代收代发,也代你们卖些邮票。老秦他退了?”

    那年轻人“嗯”了一声,从邮包里拿出了一个夹子,从里边取出一个本子来,一边往上写着什么,一边问:“这刘老太多大岁数了?好福气呀,养了四个好儿子,一下子就寄来了四张汇款单!”

    东来说:“你说谁?”

    那年轻人说:“刘汉香啊,刘老太你们村没有这个人吗?”

    东来笑了,说:“有是有,不是老太,是村长。”

    那年轻人又“噢”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似的,说:“村长啊,怪不得呢,到底是有权有势,一下子送出去四个儿子!”

    东来说:“不是她儿子,她、她没有儿子”就这么说着,他接过那几张汇款单一一看了,说:“我知道是谁寄的了。”

    那年轻人诧异地望着东来:“不是她儿子?”

    东来说:“不是。”

    他说:“那是谁?”

    东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就算是儿子吧,就算儿子”

    “是养子?”那年轻人一脸很明白的样子,也就不再问了,只说“你签上名,盖上章,收好。”

    东来笑了,就按他的吩咐一一办了而后,按照村里的规矩,他把那四张汇款单放在了“告示牌”上。临往上放的时候,他又拿起来重新看了一遍,那四张汇款单是从不同的地方汇来的,有三张是两百元的,有一张是五百元的。汇款人分别是冯家昌、冯家兴、冯家运、冯家福东来就骂了一句:呸,王八羔子!

    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全村人都看到了那四张汇款单凡看了的,就上去“呸”一口,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看烧的?一群白眼狼!

    也有的说,该!就让他寄。他不是趁钱吗?给他好好算算jī巴,让他寄!

    后来东来就专门去找了香姑,问那汇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