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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猫子是铁的,黑色。约有一米的直径,分成两个可以夹拢来的半圆。上面的机关很简单,一段凶猛的弹簧,一个插销。插销上有一个拴诱饵的铁钩或碰动的丝线之类。用一根铁链将它与一棵大树连接。做这些动作山里人轻车熟路。
一只麂子朝它走来,然后一脚碰在了上面——即使它绝对不是为诱饵而来,只是它出于交通的需要,因为过去它从这里走过无数次,而且留下过脚印。一开始,它只是脚尖被铁刺疼了一下,接着脚被往下退缩的铁硌了一下,然后它的耳朵就听到一种非常干脆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时是温和的,只不过节奏感快了一些,而且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声音,很快就把疼痛的花朵开在了它的大腿上。像两片爆裂之前的罂粟花苞。然后各种东西开始进入。这是连人类都害怕的进入方式——被确认有一双恶毒的手,嵌进了自己的肩夹。
然后,它不自然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把头偏向左前方,低着眼睛,神情很迷茫。它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力量在它身上没有丝毫的损伤。突然的钝力,即使错开了它前腿上的骨头,但是它们都处在一种无知麻木之中。
血水回流时,疼痛从腿皮上的毛孔开始,向皮下的胶质上传递,再传向肌肉,再传向骨膜,在那儿突然与骨头里涌出的巨大疼痛相撞,像一只小羊碰上了奔驰而来的火车,一下子被弹倒在地,瞬间又被车轮粘住了,混入了巨痛的声势里。
它被疼痛的地势吓着了,立即发出令人恐怖的尖叫声。声音迅速爬上它身旁的大树,沿着大树的枝叶射向山的周围——山谷,原野和树林。与此同时,它企图脱身。反复腾挪着那对没有进入铁里的后腿。它们的力量带着铁猫子,跟着它一起跳跃。铁链在它们的鼓动下,也跟着跳舞,发出叮叮当当之类悦耳的响声。
它长时间地进行着这种愤怒的腾挪动作,直到那对伤腿的皮开肉绽。血水洒了出来,沾染了它们旁边的草叶。它停了下来。之后便像人一样大口喘息,涎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滴在铁器上。
接着又开始。新一轮的尝试显得比上一次艰难。再一次就更艰难。每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它的头被那铁按着,但前腿没放弃地端直地支撑着,后腿和臀部高高拱起,显得很无助。迷乱的腥气从那铁圆圈里升起,让人感到了死亡的气味。有一刻,它的舌头像苔藓一样伸出来,下意识地啃两口脚边的草。
它的毛是灰色的,身架很瘦,后背上的前夹骨像孩子的,整个形体,酷似人类的孤儿。它的前腿开始打颤,一次次偏移了之后,又一次次把它们扳正,绷直,并试着把那半圆的铁当成前腿。
很长时间过去 ,它又一次站住了,头也昂了起来。它使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让自己摆脱这个铁制的圈套。它只好放弃了站立,让前腿和前胸偏倒在地上。它的前胸成了前腿。它完全成了虚弱的。又有新的创口出血了,在大腿的两侧,毛皮被刮掉了的地方。在位于离它们十公分处的心脏开始流泻恐惧,黑色的收缩力也一把抓住了它的心脏的瓣面。
在抵制成了一种形式之后,它的心灵的力量开始衰竭。有一刻,它意识到虚脱的情绪大密度地出现了。它决定开始最后一轮的斗争时,它的头脑和前半身开始僵化,像铺路机碾子下面的水泥,伴着僵化的脚步,后面一片一片变成黑暗。
它的后腿也倒下了,内心彻底崩溃了。像婴儿落入了深潭,从白色的光,到蓝色的光,再到灰色的光,最后抵达黑暗。
它全身柔软。所有的力都松开了。只有后面的小腿上的脚裸,微微弹动一下。它就这样躺在那里。它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样子,甚至还有过一秒钟的羞愧。但是它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只能像一截枯树(灰色是树皮的颜色),或者像一只被遗弃的袜子,或者像一位绝望者的手势,或者像刚刚死去的婴儿一样躺在那儿。
第二天,它还会醒来,用后腿哆嗦一下,或叹一口小气。随后又向黑暗滑得更深一点。唯独在它身体的侧面,在腹部上,还有某个十分敏感的部位活得久远一些——微微起伏,但没有参照物无法看清。它的眼睛里还留存着一点儿光亮,看上去像极了婴儿的眼睛,流露着对身上这种铁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