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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少达死后不久,大娘也死了。
大娘听说鲁少达被杨老四捉住了,就开始喝酒。大娘以前是滴酒不沾的人,现在却开始喝酒了,她端着一杯琵琶镇酿的苞谷酒,把脸喝得通红通红。她一边喝酒,一边说:“孤独是冰冷的,它们就像酒精,你若是沾了它,过后你就会觉得更冷,更冷呵。”
枪毙鲁少达那天,大娘本来是被人看管起来了的。子弹穿过鲁少达的胸膛时,大娘让自己的一口口水给哽住了。她伸长着脖子,那口口水老不得下去,杨氏想尽了办法,用山西老醋灌,用泡菜坛子的覆水冲,用姜茶烫,都不起作用,就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夜,大娘窝在那间偏厦屋里面,歪在那间竹床上面,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伸长着脖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的是大娘还能小声说话,她吩咐杨氏拿来了纸笔,给在外面的子女各写了一封信,然后交杨氏托了人寄出去。之后,她又让杨氏在床前发了一个火炉子,把自己这半生以来写的字,一幅幅烧掉,她一边烧,嘴里一边不停地絮语着什么。
大娘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初夏的炉火,让杨氏烤得受不了,她只好远远地站在屋角上,一张张给大娘递那些字幅。大娘烧到醒豆儿看着她写的那幅“蛇”字时,突然住了手,对着那幅“蛇”字笑了一下,才将它揉成一团,扔进炉火子里面,一团暗火便窜了出来,卷起一股白烟,直冲屋顶。大娘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正在盘点的白烟,又笑了一声,然后接着絮絮叨叨:“就像是昨天的事情呵,你这个坏孩子,你这个小家伙,你睡到半夜里才敢叫我呀,可是你叫错了呢,你这个小东西,你该叫我娘子哩,你可是你叫的什么呀,我的小家伙,你知道你叫的是什么呀,你听听,‘娘,娘,娘,我要拉尿尿。’你听呀,多好笑呀,多羞人呀,我可爱的小家伙,我的小东西,我把你抱在怀里,你还在叫娘呀,你闭着眼睛,你的心里还只有你娘,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女人,可我也第一次见到男人呀,你赤身裸体的样子,那时我可觉得真好笑呢,你那个样子,让我以为男人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你这个小家伙,你可是真好笑呢,你拉尿还得娘端呢,你轻车熟路地钻进我的怀里,让我给你端尿,我可是也第一次呀,你这个小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样给我的小男人端尿,真的,我太不知道了。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就是我弟弟妹妹也是保姆带的,我没有干过呵。我更不知道,你拉尿还得让人把你的小鸡鸡给撑着,我真的不知道呵,那么冷的天,我端着你两条光溜溜的腿,一直就那么端着,我整整端了半个时辰呵,可是你这个小东西就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这个小东西呀,你也醒清醒了,你这才明白是你的媳妇我在给你端尿,所以你害羞了,所以,你老拉不出来,要不是婆婆在门缝里提醒我,让我把住你的小鸡鸡,我怀疑你那天晚上会让尿憋死呢,你说你好不好笑,你这个小家伙。第二天婆婆才悄悄告诉我,说你从小就爱灵干(鸡山方言:干净),说不把着你的小鸡鸡,你就怕把尿拉偏了,湿了裤子,婆婆说完这句话,还不停地夸你,说你从小就有灵气呢。
“我的小家伙,从那天以后,我才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你,我给你洗澡,给你穿衣,你上私塾我给你背书包,陪你在学堂里挨冻,我冬天给你捂脚,夏天给你打扇,春天秋天你嫌我身上太温,离我远远地睡,我总是一夜醒几次给你盖被子,你太爱打被子了,太任性了。我一看到你的身体露在外面,就像我的心脏露在外面一样难受。我轻轻给你盖上,然后看着你的脸,轻轻抚摸着你的手背,看着被子里面你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你这个小家伙,你醒事早呢,那天,你突然就睡不着了,我早就看出你这个小家伙的心思了,这也是我一直期待着的一天呵,从我与你入洞房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等呀等呀,好像等了一百年,我等了一百年呵”
大娘说到这儿就停了,再也一声不吭,痴痴地望着火炉里面的火。她的手仍然在往炉子里扔字幅,一幅又一幅,燃完一幅,又添一幅。
杨氏终于听明白了一点儿大娘的话。她见大娘不说话了,就催她:“大娘,你接着讲古呀,你接着讲,我爱听。”
大娘听见杨氏这么一说,脸上竟然泛出了一层红晕,她说:“这些不是古,这些都昨天的事情,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杨氏说:“你这话我就听不大懂了,可你的古我听了心颤颤的。”
大娘说:“不懂才好,懂了就不好了。女人无才便是德,那个老家伙说的话,谁也逃不脱它的宿命,谁也逃不脱。”
杨氏说:“大娘你接着说吧,我想听。”
大娘说:“我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你想听我就说呀,你看你说的倒轻巧。”
杨氏就再也不催大娘说古了。
大娘烧了一会儿字,见还有一大堆没烧完,就说了一句“何处是彼岸,何处是尽头呵”之后,又开始絮道:
“就在你一天天长大时,有一个人闯进了我的眼睛,呵呵,我们只维持了四天,真的,可笑的四天,我不知道那叫不叫恋情,我们拥抱、亲吻,他把我搂得好紧呢,我都快背过气去了。你也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说,小家伙,你不明白,我要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其实,我这么对你说着时,我多想有一个人,有一个像他那的男人好好抱抱我,因为我的皮肤没有经验,我没触碰过任何男人,我那是盲目所求。于是他来了,他天生让脸上带着坏笑,四天之后,他又走了,在我离开他之后的那一刻钟里面,我便淡忘了他的摸样。我问我自己,我该怎么办呀,我不知道,可是我又说,我们已经结束了。接着,我又说,我不知道。我能对他说我不爱他吗?那样他会很困惑地看我。然后我又说,我真的不爱你。他不说话。于是我对他说,就让你抱抱我吧,亲亲我也行呢。我太孤独了我孤独得开始怀疑自己的皮肤了。我告诉自己不想再见到他了,印象中他是个漂亮的家伙。可是我对他没有感情。我们依旧是陌生人,是么。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即使我在焚烧自己,我的火焰里面,也只有你,我的小家伙。我一看到,看到你这样,真的就感觉你像一个被偷换掉的孩子。所以我没必要记得他,我只是在他身上取暖,我们离开后我们依旧陌生,我们再次相见也不会认得了,只是,我清楚地记得,那日是大年初一,真的是大年初一。”
杨氏说:“大娘,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一回说的,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大娘说:“这些话是你的眼睛,你望着我的眼睛就是一根导火索,他一看着我,就点燃了导火索,忧伤的湖在那一瞬间就被引爆”
杨氏说:“大娘,您还是不说了吧,您再说,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大娘听杨氏这么说,就开始大笑,因为她的喉咙被异物堵着,所以,她很快就笑岔了气,她一边笑一边用抹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的脖子抹成一根细绳子一样,然后用那根细绳子把自己的脖子扎紧,她的动作在杨氏就这样的错觉里面一遍又一遍重复,直到她的笑容僵化的她的脸上。
大娘被自己的口水卡住后的第四天早上,醒豆儿一睁开眼就对英铎说:“大娘要死了。”
大娘真的要死了,可是那天下午,太阳一出来,大娘也一下子从死亡边缘上活了过了,她竟然站起了身,从偏屋里走出来,稳稳当当来到村道上晒太阳。刚好,这天下午正遇上英铎让醒豆儿来看看大娘。
大娘红光满面,一点也不像要死了的人。她见了醒豆儿,让杨氏给她端了一把椅子,让她挨着她坐着,然后与她轻言细语地说着话。
大娘说:“我年轻时偶然认识了一个男子,我站在院子里面的草地上,他坐在院子外面一棵树的树杈上,就像你那天和马小树一样。他看见我,我也看到了他,他说,我是他前生的冤孽,还说他一定要娶我。我听了他的话,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我让他等着,然后回房取了纸墨,放在草地上,写了一个字,他一看到那个字,脸就吓变了色,然后他顺着树杆逃掉了,后来再也没找过我。
“二十年以后,听说他又回到那棵树上,在那儿找我,此时我的父母早已经死掉了,那个院子里住着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以为那个人是个疯子,便让家佣用竹杆戳他,把他从树上戳了下来,他这才告诉我弟弟,他是来找我的。可是,这时我已经老了,我的小脚根本就不可能让我跟随他走了,我的脚太小了,而且我也太老了。我对他说,女人是从脚开始老的,我真的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那个男子就只好走了,他后来又给我捎来过一封信。他说,我们从老了时开始。我也给他捎了信,说:好,那我们就大年初一见面。他又捎信来说:好。后来,大年初一这天下雪了,他也一直没有出现,或许是因为下雪了,他也老了,他战胜不了那些雪,所以,他大年初一一直没有出现,从早到晚,从亮到黑,从清晨到傍晚,我想,我们,从生到死都不会见面了。因为,因为他是个害羞的男人,如果你以后生了一个儿子,你可千万要告诉他,对待女人千万不要害羞”
醒豆儿看过大娘后的第五天早上,大娘死了,她临死时非常安静,睁着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床边上的炉子,见她所写的字没有一幅留下来了,再看了看屋顶,见那些字幅把屋顶薰得比黑还黑了,她就笑了。笑完之后,她轻轻地说:“其实,两人如果没有欺骗的话,我大可不必这样。”
醒豆儿问大娘:“大可不必什么?”
大娘笑了笑说:“如果你可以托负,你把我和那些字一起烧掉才好。”
杨氏说:“你自己已经把字全部烧掉了。”
大娘说:“是呵,我自己把自己的命都烧光了,再让你们来收拾我的身体,我是不是太过自私了一点儿?”
听大娘这样说,醒豆儿的眉毛上就开始挂泪珠子。她握住大娘的手说:“不。大娘是最没有自己的人。”
大娘又笑了笑,把手收回到自己胸前,交叉合十,然后说:“只要六妹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说完大娘微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