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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确实富了。当年,走在这条街上的许多人身上的衣服还打着补丁,可如今,他们却以车代步了。如果今天这条街上谁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别人肯定把他当成明星。不是影视明星在拍戏,就是网络明星在玩酷,学着宁波街的头“犀利哥”扮“极品乞丐”呢。可是,富裕的人们却并没有感到幸福,相反,他们还愤愤不平,就跟史常红当年的感觉相似。是他们的思维如我一样,产生了严重的混乱,还是如今贫富差别确实太大,并且这种差别是由分配不公和权力寻租造成的?我没有答案,而且还不没时间深想,因为史常红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在和我叙旧。
我约史常红去黄山、九华山。
当然,是马鞍山郊区的黄山、九华山,不是著名的风景名胜黄山、九华山。但名字却一模一样,并且马鞍山的九华山下有九华生产大队,黄山脚下是黄山人民公社。父亲喜欢登山,受遗传,或者是受熏陶,我也养成了登山的习惯。
马鞍山的九华山其实是一条山脉中间一段。九华山的北面是人头矶,南面是采石矶。人头矶长得有鼻子有眼睛,酷似人头。采石矶是著名文豪李白醉酒捞月投江的地方,有三元洞和太白楼,既有自然风光,又有人文内涵,都是好地方,但我和史常红总共只有半天的时间,所以只能舍弃两头,取中间,先玩九华山。
九华山的半山腰以前有座庙,父亲曾经领我去过,并且告诉我马鞍山境内总共有七十二座庙,主要集中在采石矶和九华山一线,但那天下午我和史常红登上九华山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堆堆瓦砾,还有瓦砾附近高大的银杏树。另外,还找到一口枯井,井口四周布满了光滑的槽痕。我们在银杏树下乘凉,在瓦砾堆里寻找,希望能有考古新发现,可惜没有。或许有,但我们不识货,只好作罢。
黄山位于当涂和马鞍山之间,现在看起来非常近,当时我们感觉很远。山上光秃秃的,山顶有一座宝塔,宝塔里面空空荡荡,一眼能望见顶。地上除了鸟粪,什么都没有。触手能及的墙壁上倒有几尊砖雕佛像。有些被人挖了,有些残缺的还保留着。我们觉得那些挖佛像的人可恶,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这么做。所以,黄山之行也可以说是空手而归。我觉得有些抱歉,答应下山之后再给他买一包香烟,买大前门的。
沿着铁路往回走的时候,又饥又渴,我们吃铁路边的槐树花。雪白的槐树花有一丝甘甜,又有一缕清香,可我们吃得太多,吃到喉咙里面冒清水。我身上有钱,但没粮票,想买几个麻饼都不行,只好靠槐树花扛着。
那天我回来很晚。亲戚说我父亲来了,一直等我,等到最后一班车才走。
我想象着父亲等我的情景,有些内疚。好在睡着之后就见到了父亲。父亲一直在栽树。一路栽。栽了许多许多。全部都是槐树。我问父亲干嘛要栽这么多树。父亲直起腰,擦擦额头上的汗,说:等我不在了,你一个人走在路上,不会饿着。
第二天到学校,我告诉史常红昨晚的梦。他非常吃惊地瞪着我,半天,他才说:“这么巧。我也做了同样的梦。梦见我爸为我栽树。栽槐树。我也问他干嘛栽那么多,他也说怕我饿着。”
这下,该我吃惊了。我盯着史常红,只见他平静的脸上流淌着两行泪。他没哭,只是流泪。两行泪像寂静的河流,无声地流淌。
史常红告诉我:我们要分开了。
“为什么?”我问。
“我要留级。”他说。
“留级?怎么会呢!”我不相信。课都不怎么上了,更没有任何家庭作业,也没有考试,怎么会有留级?
史常红的说法很快得到证实。不久,班主任就在班上宣布,要回复考试,考不好的要留级。老师在这样说的时候,还特意瞟了一眼史常红,仿佛我们班的这个留级名额是专门为史常红争取的。
考试是开卷考试,就是可以从书本上抄的那种。我几乎考了满分,史常红却不及格。我不知道开卷考试怎么还能不及格。看来,他确实是要留级了。
下课之后,我安慰他。他却满不在乎,说早毕业早下乡,不如留级。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重大变化。
不知道是涉及的人太多,多到没办法收场了,还是上面有了新政策,总之“4•14事件”平反啦!
既然平反了,那么史任重就不是“畏罪自杀”了,相反,他成了受害者。那么,他儿子史常红就不必留级了。
不仅不必留级,而且不需要上课。突然之间,我找不到史常红了。不知道他到哪去了。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而此时,学校却忽然抓起了教学质量,大考小考不断。好在我学习不错,每次考试都是自我炫耀的机会,新的充实渐渐填补了因为突然见不到史常红形成的空缺。
学期结束,果然每个班一名同学留级。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我们班留级的不是史常红,而是我。
今天回过头看,我留级是必然,别人都是十七冶子弟,就我不是,有史常红顶着,这个名额轮不到我,史常红的父亲平反了,如果留级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人,老师都要得罪一大堆人啊。
幸好有史常红“早毕业早下乡”这句话垫底,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主要是觉得对不起父母。不知道跟父母怎么解释。
我把满分的考试卷给父亲看。父亲先是叹气,后问我:“要不要转学?”
说实话,我真希望转学,可如果这样,就等于给父母找麻烦。我搬出史常红“早毕业早下乡”这句话,反过来安慰起父母来,终于把父母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