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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那晚吉虹应邀到她住的套间去闲聊。
闪毅给吉虹在饭店包租的,是一般的所谓“标准间”然而她所包租的却是一套豪华套间,外间里不仅有整套沙发,还跟里间一样有彩电、电话,并且有小吧台,上面摆着许多小瓶精装酒,既有人头马xo等洋酒,也有茅台、竹叶青等国酒;小吧台下面柜子里隐蔽着冰箱,里面总装满着各色啤酒与软饮料。此外,这样的套房还每天往里面送一次水果,并总保持着摆放里外五个大小不一的鲜花花插。
吉虹进了她那套间,便感到真是“臭味相投”——不管服务员每回来把房间收拾得多么整洁,只要房主回到里面呆上十分钟,必定是凌乱不堪。
她们打开了一小瓶马爹利,用房间里常备的雕花玻璃杯喝了起来。
吉虹倚坐在单人沙发上,她呢,爽性甩掉皮鞋,薅开长沙发上的一些个花花绿绿的杂志——主要是香港的壹周刊——手握酒杯,头倚着沙发靠背,斜卧在了沙发上。
只拉亮了单人沙发与长沙发之间,靠墙的那个大方茶几上的青花瓶台灯,硕大的灯罩把灯光变得幽雅暧昧。长沙发前方的长茶几上,花插中的香水月季散发出阵阵香气,那自然的气息与她衣衫上飘逸出的巴黎香水的人造气息相激相荡,令吉虹产生一种缥缈恍惚的感觉。
照例,交谈并无设定的主题,仿佛流水一般,顺兴泄淌。
不知怎么就说及了房地产的事情。
大概是,吉虹闲闲地问及:“你为什么总住这儿?买套房子住不是更好吗?”
她这才透露出,她当然是有房子的;有郊区的别墅,也正等着城里黄金地段的某高档公寓内装修完工并且她在这王府确也住腻,只是让她改住新世纪,她“懒得跟那些人搀和”这才暂时未动;谁“让”她“改住”?她“懒得搀和”的“那些人”是些什么人?吉虹只心内存疑,决不追问。
她问吉虹买没买房,吉虹如实相告,现在有得住,还享受着“社会主义优越性”但也确实想买套上等的商品房,只是还没盘算好买哪儿的、买哪一种
这么聊起来,吉虹才发现,她对商品房的销售内幕,极其的“门儿清”
她搁下酒杯,点燃一枝加长的女士清凉型洋烟,吸一口,徐徐地吐出一串烟圈,然后从容不迫地向吉虹开讲“购房经”
她说:“买房你得同时买车,三环以外的商品房,你要没私车,打‘的’都困难。那些报纸上的广告,一个比一个狡滑,那些个示意图,完全不按比例,明明在荒郊野地,却让你看上去仿佛离天安门真没多远又是什么‘到达市中心只需十分钟车程’,他那个算法,是两点之间以直线为距离,车速以每小时六十公里计算,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达到这都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设计图跟模型看上去都挺好,可是你去现场一看,那工艺上根本达不到,住进那样的房子,指不定哪天晚上,会轰隆一声,把你从梦里吓醒,是屋顶上摔下大片的墙皮,没正好砸在你脑袋瓜上算是你运气!也有设计上施工上都过得去的,可是里头的水、电、煤气、暖气、电话线不是这个不畅,就是那个忽然断档,因为,房地产公司未必都跟自来水公司、供电局什么的搞妥了关系,他们一扯皮,你搬进去了就只能算你倒霉。你想想,倘若你买了一幢别墅,装修得挺豪华,可是你在里头突然发现水管不出水了,你打电话到物业管理处,他们一个劲跟你道歉,说不是他们造成的,是‘有关部门’造成的,他们正在紧急联络中可他们态度好管什么用?没自来水,可以暂且喝矿泉水,可厕所冲水怎么办?这种事真太多了!跟你这么说吧,如今一切都真的走上正轨的商品房小区真是凤毛麟角,多半是盖了一部分,其余部分正盖着,却是‘胡子工程’,整个区域里总是尘土飞扬,路面不齐,绿化只是纸上谈兵这还算好的,因为不管怎么着,工程总算还在进行;有的根本是没资金了,盖好的搁在那儿卖不动,盖一半的停在那儿像骷髅,于是就拼命登广告推销,什么‘十三万元入住’啦,甚至‘三万元给钥匙’呀,让一些个不明就里的人怦然心动,去往坑儿里跳。其实,人家广告登得也很技巧,你当‘入住’是什么意思?那可并不是说,你买那房子就是那个价儿,他是让你先交那些个钱,先把那房子算在你名下,也许真给你钥匙让你搬进去;其实那房子的价钱总算起来,还总得三十多万以上,他是让你先该着他的,让你按期还你欠的那一部分,你还不上,他房子是要收回去的!当然,你也懂,有银行按揭一说,就是房地产公司跟银行讲好了,你买房子钱不够,银行可以先借给你,你以那房子为抵押。按说这当然很好,国外都是这么做的;可是现在有的是骗人,他并没跟银行真讲好,他是急着向你要钱,说什么你先交几万,他就先把正盖着的房子算是你的,其实他是根本玩不转了,想临末了捞上一把。你把几万块交他了,他煞有介事地跟你签了约,你就在家傻等着那房子完工好搬进去;过几天你到工地去看吧,一点动静没有,也许你能找着个看工地的老头什么的,你问他,能问出什么名堂来?很可能,是那公司的人,骗了一批小户头的钱,这家几万,那家几万,合起来也不老少,他骗到手就一拍屁股,卷包溜号了!说不定都出国了,你告他,法院也没处找他!当然这么赖的也未见得很多,最多的情形还是,你入住了,发现不仅一切都不如广告上说得那么好,而且不断地有烦恼:小区本身倒还像模像样,然而一出小区便是好大的垃圾场!风一吹,垃圾场的秽气就直扑你的阳台窗户!苍蝇蚊子猖獗自不消说,一些个靠捡拾垃圾为生的外地盲流整天在你那小区外头聚集这你有什么办法?你买那小区房子的时候,开发公司赌咒发誓,说已经跟有关部门说好了,那垃圾场必定挪走。他们也真做出了努力,可是到头来这问题解决不了,你跟谁论理去?好,这个例子太恶心了,我们换另一个例子,这回你买的是临河的别墅,水绿树绿,天蓝花香,一切确实都不错,离城远,你有车,也不算什么问题,说是有配套的小学什么的,一时并没办起来,你也没上学的孩子,无所谓可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你买的房子产权有了问题,究其根源,是那家房地产公司,他根本就没把土地使用权搞妥帖,他只是跟当地农村签了约,而国家现在不承认!你花了上百万的钱买了那栋房子,却到头来并不能拥有产权,你窝心不窝心?”
一番话说得吉虹目瞪口呆:“哎呀,这里头这么多‘猫匿’,这么多陷阱呀!我还从报上剪下了不少广告呢,这个‘花园’,那个‘广场’什么的”
她坐起来,在烟缸中揿灭烟蒂,笑说:“也有可靠的,关键是你要看那开发公司的背景;另外,我建议你与其买郊区的别墅,莫如买城内的豪华商住房。因为,当前的中国,还并没有发展到西方那个样子——他们那边是穷人才住城里,富人都住到郊外去;我们这里,目前还是住在城里方便,而且,据我所知,城里的豪华住宅,特别是豪华商住宅,物业管理水平跟西方算是比较接近你看这王府饭店,除了少数细节,基本上跟西方大饭店没什么差距了嘛”
吉虹听她说到西方,便借势问道:“你对西方挺熟悉啊?你怎么不出国呢?”
她正从茶几上的果篮里拿起一只美国大李子,准备削皮,一听这话,脸不动,眼珠斜向吉虹,吉虹只感觉有一对白果撞到了心尖
忽然台灯下的电话机发出了蜂音。
倘若吉虹不提那个不得体的问题,她也许便不会接那个电话;但在两人间出现了微妙的疏离的情况下,她便搁下了美国李子,去取过了电话耳机:“哪位?”
开头,她满面慵懒的意态,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气;然而,听了几秒钟后,她的表情有了变化,口气也软和起来:“那好吧,就这样”
搁下电话,她将双手伸到脑后,整理着头发。吉虹见势便起来告辞。她不留客,只是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凤梅呢?”
40
自称凤梅的女子穿戴好后,出了王府饭店,并没叫出租车,也不见有车在门口接她。她走出了王府饭店的前庭,一直朝街上走去。最后,她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的隐蔽处,停着一辆小汽车,她认清了那车,走过去,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那是一辆旧皇冠,是一辆出租车。司机在她一上车后便开动起来。开车的是富汉。
当吉虹和那凤梅在套房里聊天,打进电话来的,便是富汉。
富汉的出租车,此时去掉了当中的隔挡。凤梅坐在后面,正对着富汉的肩膀。
富汉的车开出了城,出了二环,以更快的速度上了三环,然后是四环
车出三环以后,凤梅便将双手伸到了富汉的肩膀上。那是浑厚结实的男人肩。凤梅从轻抚,慢慢变成重摩。可是隔着衣服,凤梅并不能真实地体味到那男人的性感,于是,她的双手又渐渐挪移到富汉的脖颈,那是粗壮的,富汉的胡须一直延续到喉结上面,令她感到粗糙,并且因为富汉口中正嘘出热气,又令她感到粗野这很影响富汉开车,然而富汉并不制止她;富仅只是将车速加大到超出允许的程度。
车子飘向一个别墅区。
那正是凤梅向吉虹讲到的一种别墅区:一些盖成的别墅已然售出,但真正人住的人家很少;有的买来只是为了高价转手,因此常年锁得紧紧的;有的虽布置出来,色色精细,但住了不几天也便生腻,还是回到城里去住,这里只是偶尔一来;有的根本不是花自己钱买的,因此对之更是犹如时装,兴来时一穿,兴衰后一脱,也是常常地荒废着而真是住进去打算把那儿当个家的,也总舒服不了——起码还有三分之一的别墅仍处在不同程度的施工进程中,而且因为资金不凑手,是“盖盖停停停停盖,停停盖盖盖盖停”整个别墅区灰尘飞扬、噪声不断物业管理上的问题更层出不穷,忽然停电,自来水管里冒浑水,泄水管堵塞,垃圾不知为何几天无人来收一直宣称“不日开业”的超市只见壳儿没有瓤儿,路灯坏了分摊了修理费却迟迟不见修复,绿地花圃中栽的花树多有枯萎
不过凤梅所去的那栋别墅,处在整个区域里最好的位置,离尚在施工的部分有相当距离;别墅周遭绿化得也较好;通向别墅的道路也中规中矩,落地式路灯也颇有圆月罗列之势
车子开拢那栋别墅,凤梅从精致的路易威登小手袋里取出一个遥控器,递到富汉手中。富汉接过,按一下,院落前的西洋花式铁门自动开启了。车进院内车库,再一按,车库的门向上方自动掀开;富汉便将车稳稳开进了车库他们下了车,径直从车库内的边门进入了别墅。一进入那边门,凤梅便将一把扁形钥匙插进了门边的通电启动器,于是各处灯光相继闪亮;他们所首先置身的,是别墅中宽敞精雅的厨房
灯一亮,凤梅便扔掉手袋,扑到富汉身上,犹如一串藤萝缠住了挺直的柏树,她忍不住狂吻富汉的脖颈,特别是喉骨与锁骨间的凹窝
富汉搂住她说:“先都洗洗再说,我也饿了”
凤梅便松开富汉,跑过去打开冰箱,看里面有什么还能吃的东西
在北京的这个夜晚,谁能想得到,他们这样两个人,竟聚合在一起?
这便叫缘分?
几个月前,闷热的盛夏,凤梅出了王府饭店,正赶上富汉这辆车滑到风雨廊;那天在王府外头等活儿的出租司机也挺不老少,大家都是排着队领活儿,会赶上哪位客人,往哪儿去,全是偶然;凤梅恰上了富汉这辆车,并且告诉他去这个别墅区;这倒是个甜活儿,富汉把车开起来,没怎么堵车,顺顺当当地上了三环天上开始掉雨点儿,凤梅坐在后座,两边玻璃窗本是关着的,富汉要关前头的玻璃窗,咦,邪门儿,那遥控式关窗的按钮居然失灵,任凭富汉怎么摆弄,半开的窗户就是纹丝儿不动雨忽然大了起来,并且毫不留情地灌进了车里,当然,后座问题还不大,富汉可真是遭了殃富汉知道,这车老了,一定是连接那控制器的线路出了问题,这问题并不算大,倘若到了修理厂,稍加摆弄也便可以解决,可是现在怎么办?只好忍着,且把客人送到家再说
那天,在滂沱大雨中,富汉挣扎着把凤梅送到了别墅,凤梅让他把车开进了车库,外头雨仍不见停歇;富汉停下车便先忙着往车外戽水,又想自己解决那窗户关不上的问题;不知不觉之中,他已喝了凤梅从厨房里端来的热咖啡,并且发现凤梅也动手帮他戽水、擦车末后凤梅请他进去洗把脸,车窗故障竟排除不了,大雨如注,他也确实走不了,便跟着凤梅进了那边门,也是先进的厨房
在凤梅方面来说,她开初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很抱歉,让人家跑这么一趟,竟害得人家淋成了个落汤鸡;既然一时又走不了,让人家洗洗擦擦,喝点热的,吃点东西,也是应该的。在富汉方面来说,他也确实想擦一把。富汉没多想,他原以为这么大的宅子,不会没有别的人。凤梅引让富汉再往里,进了一个卫生间;既是设备周全的卫生间,也就不仅可以擦一把,完全可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富汉洗完了,用人家的大块香毛巾擦干了身子,可是还不得不穿上自己的衣服;下面的裤子,外裤湿得厉害点,内裤倒还没怎么波及,穿上问题还不大;可是上面的t恤却淋得透湿,无奈,他只好拼命拧干以后,再甩甩,套在身上。
富汉出了卫生间,t恤绷在他身躯上,凤梅一瞥中,心上已仿佛被挠了一下,但还只是混混沌沌的状态;外头还在下大雨,她让富汉且再坐着歇歇,然后去取来了一件干净的t恤,让富汉先换上。湿衣服箍在身上,也实在难受,富汉想了想,便接受了。就在富汉站起来,把湿t恤往上一脱的瞬间,凤梅望去,如道电击——她感受到一种强烈袭来的男人性感;富汉在换衣的空当里难免有若干秒上身全裸的“镜头”那短暂的动态“镜头”更令凤梅难以自持——她不禁在心里尖叫:“真可爱啊!”就在那天,凤梅把富汉诱到了床上。
凤梅觉得富汉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性伴侣。富汉的胴体真是上帝专为她精心制作的。她喜欢强壮、粗野的男人。有好几种强壮,比如健美运动员那种强壮,还有影视圈里的动作明星的那种卖弄性强壮,全都不在她的视野里。富汉的强壮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而且他自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他作为男性的一种财富,那是在劳动中,在底层生活的锤炼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漫不经心的强壮;再加上富汉那自然而然的粗野,融汇起来,便如醇酒,令凤梅沾唇即醉当然,更有与其做ài时,那妙不可言的强悍与从容。凤梅为自己今世为女,而能有这样的男伴,隐然自豪!
富汉搞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凤梅上床的。事后他从未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对那奇遇加以回味咀嚼。他只是大概其地感受到一种欢畅。他对凤梅的胴体并不怎么会鉴赏,但他惊异于凤梅竟能有那么强烈的主动性,还有那么多做ài的花招,这是他媳妇从未表现出来过的;他从这艳遇里感觉到一种骄傲,他估计像他那样的男人多半都没体验到过这种大快活。
他们那回分手得很自然。天未亮,雨已停,富汉不仅不提车钱的事,也没穿凤梅提供的干衣服,仍套上湿t恤,开车走了;凤梅也决不再给车钱,或有什么钱财上的表示;这使他们事后都格外心安理得。不过,凤梅给富汉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富汉也告知了她自己的寻呼机号码。
富汉天亮时把车开到了修理厂。非常古怪,停在那里以后,检修的人一按那据说是不灵了的按钮,车窗立马就升上去了,并没有坏呀!这让富汉事后越琢磨越邪乎。
富汉回家以后若无其事。他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媳妇。当然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及他的艳遇,包括他所崇敬的老豹。
凤梅这以后也依然在自己的生活航道上运行。她曾几次在大苦闷中呼过富汉,一次富汉口电话说有事,来不了,另几次富汉都来了,他们也是开车到这并无他人的别墅里,美美地畅快了一晚。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功能性对话外,几乎无所谓的谈心。富汉不多问她的底细,搞清楚她真是喜欢跟他亲热,没有陷阱,无亏可吃,也便罢了。她也不问富汉的家庭。他们在一起时基本上只以肢体语言交流感情。当然,那是到头来会发展到汹涌澎湃地步的感情交流。
这回是富汉主动打电话来找凤梅。凤梅毫不迟疑地应召。
到了别墅里,富汉提出来要先洗澡。凤梅让他先去洗,自己来弄些吃的;她好多天没来这里了,打开冰箱一看,显然另外可以来的人这些天也没来,冰箱里只剩些很可能已过保险期的食品。她取出一包浦五房的卤鸭,剪开包装,放到微波炉里去加热,又取出两个日本产的方便碗面,在煤气灶上坐了一壶水也只能是这样凑合一下了。微波炉里很快泛出一股气味,是卤鸭的味道,但似乎还有某种不雅的气息她去拉开一扇铝合金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泄进来;这别墅虽然装修华美,但平时并无人在内生活,门窗紧闭,因此进来后难免有一种霉闷的气息
她打开富汉洗澡的那个卫生间的门,想跟他一起洗澡;在热气蒸腾中,富汉的胴体格外具有魅惑力但她一眼发现,富汉左腋边,有不短的一个伤口,似乎刚结痴不久,这令她吃了一惊;她忙凑上去问:“这是怎么搞的?能经水吗?”
富汉满不在乎地说:“今天是头回经水,没什么,是前些天一个土流氓扎的这小子比我惨,让我扔出车去,胳膊折了他妈的,敢跟我龇牙!”
她便用手指轻抚那伤口,心疼地说:“多悬呀再多过来一点就是心脏啊!”富汉先搂住她,然后便剥她的衣服
他们一起从卫生间出来,煤气灶上的水开疯了。
富汉一看那些吃的,便摇头:“就这个啊看见它们我倒不饿了。”
凤梅也说:“那好,我们完了事,开车出去找地方吃夜宵”
他们正想往卧室里去,忽然听见窗外有些没预料到的声响。
那是开来的一辆新型号的本田王小轿车。车灯大开,强光照向院内。车主手里也有遥控器,先开了院门,驶进院里,便让车库门掀开来,于是车主发现有两个车位的车库里已经停了一辆车,是顶上有标志的出租车;这显然出乎来者的意料,于是本能地按响着喇叭,一声紧跟着一声
富汉只微微一愣,便镇静地问:“谁呀?”
凤梅也只微微一愣,便满不在乎地走到打开的拉窗前,探出头去,看清了,便大声地招呼说:“瞎按什么喇叭呀?来了你就进来呀!”
这时,已是北京仲秋的下半夜,绝大多数的北京人,都已陷入深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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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大饭店里享受的客人,他仿佛是面对着一个布景华丽的舞台,并且服务员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演员,令他置身其中,也往往情不自禁地参与扮演起“文明戏”来,竟搞不清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了。
但是大饭店的“后台”特别是厨房、锅炉房、洗衣房等处,却几无人为的雕饰,出场的人物也都很少戴着面具,实实在在的人生,在那些地方多半仍保持着粗糙然而鲜活的形态。
雍望辉借着跟那家大饭店总经理有一面之缘,混到了那大饭店“后台”的最深处。那种地方原是严禁非工作人员进入的。
紧挨着锅炉房,是洗衣房。洗衣房里安装着一排巨型的滚桶式洗衣机,都正在运转着。洗衣房里还排列着一大溜熨衣案,一群妇女正分散在案子边上熨烫着已然甩干的床单枕套什么的。她们一边工作,一边大声说笑。雍望辉还没迈进那门里,便被一阵传出门缝的哄笑声所吸引;及至他推门进去,女工们都扭头望他,然而笑声仍在继续。
他的出现,对于众女工来说,毕竟是一桩新鲜事。他没有穿经理服,模样又生,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得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洗衣房的女工,多数是些外地来的临时工,还有便是从客房部、餐饮部等处“沦落”下来的服务员——客房、餐饮的服务员本是吃“青春饭”的,青春不再,又不具备“往上发展”的能力或机遇,只好“仙女下凡”从“前台”转移到“后台”来此苦干;好在这地方活儿虽累,却少了许多的拘束,工资虽高不到哪儿去,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
洗衣房的领班是个已然发胖的“仙女”大家伙都叫她欧姐。乍听会以为她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呢,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复姓欧阳罢了。据说当年她是大饭店里规格最高的“巴黎扒房”最拔尖的服务小姐,不仅面容娇俏、身段窈窕、口齿伶俐,而且善解人意,顾客说到三分,她能体会足十分,服起务来真叫是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她给客人开香槟酒,开瓶费本来已定得很高,但因为她开得格外惹人喜欢,所以常有豪客不惜掷重金为小费一度人们都猜测她会被哪个老外,或港台的富人带出境外,或至少会被哪位经理娶走,可是到头来她只不过嫁了一位普通的商场售货员,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她便“下凡”到洗衣房,而且一直干到了现在
欧姐见忽然进来了个生人,也不大像饭店哪个部门的领导,便很不客气地打量着雍望辉问:“嘿,你哪儿的呀?来这儿找谁呀你?”
雍望辉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我找王师傅老王听说他到你们这儿来住了”
“谁谁谁?你说谁?”欧姐很不耐烦“这儿的都不老!找老的到敬老院去!”
其余女工这时有的笑,有的交头接耳。
雍望辉便进一步说明:“是天伦王朝的人告诉我,他挪这儿来了老王,就是在前堂管洗手间的王师傅!”
欧姐听明白了,拍了个脆啊的巴掌说:“咳,他呀!对对对,有这么一位!”又瞪着雍望辉问:“你是他什么人?”
雍望辉便说:“是他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满屋的女工几乎全笑开了。
欧姐一边说:“朋友?他也有朋友?你是他朋友?什么时候有的?”一边便引雍望辉往里面走,原来那洗衣房尽里边,有个往里面拐伸出去的空间,显然是个仓库,停放着若干不锈钢的柜式推车,有的推车上已放着熨完叠好的床单等物品;在那看不到窗户的空间里,有块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隔板并不封至屋顶,因此三合板墙面上也没开窗,只有一扇也是三合板的门;欧姐走过去拍那门,也不称呼,只是说:“还睡啦?快起来吧,有朋友看你来啦!”
门没有马上打开。等门一开,雍望辉非常高兴,里面果然是王师傅!
欧姐转身走了。门里面的王师傅呆呆地望着雍望辉,脸上几无表情。
“王师傅,我可找着你啦!我来看看你!”
王师傅却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找我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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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照例径直地顺着人行道延伸的方向,没有目标地往前,只顾走。
秋风吹着他早该剪短的头发,他双手插在风衣的衣袋里,眼里只有些需要闪开的迎面来人,其他的一切都删除在了视野以外,并且对那些嘈杂的市声,也都毫无感应。
他又陷入了常常将他的心绞得很痛的,杂乱无序的思索中。王师傅竟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对他的追踪并致以殷殷关怀,不仅无动于衷,而且相当反感。他是在一种多么朴洁,乃至于圣洁的心境中,费了多么大的劲头,才终于在那个大饭店洗衣房的旮旯里,找到王师傅的啊!这位孤独而不幸的老人,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真诚关爱呢?
是的,王师傅老了!这位一直不大显老的退休师傅,现在终于露出了老相;他注意到,王师傅脖颈上的皮肤不仅松弛下来,而且粗糙多皱,这是男子衰老的最典型征兆
他问王师傅,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怪地方——白天有一群妇女在外面干活。王师傅只简单地告诉他,这是暂时的,人家答应过些时给安排一间真正的小屋他问王师傅在这儿累不累。王师傅嘴唇动了动,没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他懂,还有什么累不累的?一个干了半辈子翻砂活儿的老师傅,什么活儿能比那个更累?王师傅所需求的,仍不过只是一个关起门便仅仅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空间在那个由三合板临时围出的小小空间里,他没有闻到一贯跟随着王师傅的铁砂气息
他试图跟王师傅一起回忆那些与他们两个人都发生过关系的人和事:钟师傅的那闺女,到头来还是嫁给那个她起头嫌人家不够派头的小伙儿了吧?外孙子怕都该上中学了啊!印德钧他怎么一辈子总是那么不急不躁的,可惜他竟升不成大官!韩艳菊多么会喊“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那个口号啊,司马山当时整金殿臣可真够狠的呀当然,他回避着应当回避的他尽量提及那些多少能调动起王师傅兴致的往事。对了,几年前,跟王师傅一个宿舍的那个五大三粗的浑小子,外号叫什么来着?那回他去找王师傅玩,进门就正遇上爷俩儿掰腕子,周围全是起哄的,两人僵持了不下五分钟,末后虽是王师傅慢慢让了下来,可那小子完了事脑门子全是豆大的汗珠子,扯下毛巾要擦汗,却又怪叫起来,敢情手腕子不听使唤了
王师傅却不管他说什么,全都了无兴趣,那表情,竟是盼他早些告辞;那是为什么啊?难道,仅仅是因为,在他们交谈时,洗衣房里仍不时爆发出那些妇女们放肆的笑骂声?对那些声响,王师傅不早该听惯了吗?
他苦苦思索:王师傅这样一个生命实体,按说并不怎么复杂,并且在他所接触的众生界里,应算是透明度较高的,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进入其内心?
他想,文学家,艺术家,特别是小说家,往往总以为自己能诠释生命,特别是心灵的秘密。其实,这只能作为一种固执不息的向往,而全然不可狂妄自信!他为自己在以往的小说里,充满了全知全能的叙述,仿佛自己是能有八十一变的孙悟空,动辄便钻进小说人物的心灵深处,洞悉了一切生命密码,于是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倾泻,而感到惭愧
当然,也许,写小说和读小说的至高乐趣,正在于明知无法洞悉人性,却执拗地用文字的锄头,去甜蜜酸辛地掘进,以期每回多多少少,更逼近那底蕴哪怕一分半厘!
他在刚走出那个大饭店时,还盘算着,是否给那总经理打个电话,请他格外照顾一下王师傅;可是走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便觉得那不仅并非三师傅所需要的,也是会让那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经理感到奇怪的,并且,就他自己而言,也未免矫情
王师傅最需要的,除了一间关起门来属于自己的小屋,还有什么?忽然想到,曾起码两回,在王师傅枕边,瞥见过封皮卷曲的彭德怀自述,这回为什么没有?或者也是有的,而自己却未能特别注意?
那大饭店的总经理,如果自己果然给打去电话,对方最希望听到的,该是哪一类的话题?
而最要命的是,他弄不清,比如说现在,他本人,究竟在希望着什么?企盼着什么?
忽然有辆小轿车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从车上匆匆忙忙跳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是不能随便停车的地方,司机很快把车开走了;那女的扭回身,朝车里也不知是司机还是什么人招手说了声“谢谢”便急忙叫道:“雍望辉!”
他听见了那突如其来的呼叫声,煞住脚;一瞬间,所有的市声也都冲进了他的耳膜,并且视野里既落入了眼前的人,也恢复了对周遭全部繁华街景的感应
站在他面前的,是卢仙娣和野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