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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想起这一切,鼻息里,就总有一种尚未冷却的铁砂的味道
作为工宣队的一名队员,王师傅不起眼到常常被人们忘却的地步。他不是党员,在工宣队里分工很不明确。他在会上从不发言,在会下也很不活跃。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工人派进工宣队?当时,单位里也没有人往深里推敲
记得那一年夏天,到农村拔麦子,分住在农民家里,一个炕上睡十来个人。他和王师傅紧挨在一起,王师傅紧靠着墙,夜里,王师傅的那个枕头,便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来。他有一晚忍不住问:“这味儿不馊不臭,唔,挺好闻的这是什么味儿呀?”王师傅对他说:“能觉着好闻吗?我这人,也给熏成一个味儿了吧?这是翻砂车间铁砂的味儿吧!”
后来他一度把那味儿忘记了。
十多年以后,他已经调出原来的单位,并且迁到了郊区一个新的居民区住。那居民区不远,便是好几个大工厂,其中一个,便是钟师傅、王师傅他们所在的厂。有一天,他到那厂里去采访,接待他的,都不是当年去他原单位的工宣队的成员。采访完,他便问起钟师傅,人家告诉他,为小儿子进厂接班,已提前退休,另到别处看仓库去了。他也就不再问别的人接待他的人带他在厂里走马观花,走着走着,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袭进了他的鼻腔,于是他下意识地问起了王师傅,对方说:“怎么,他当年也是工宣队员,去过您那时候的单位吗?他倒还在,他就住在厂里,他的宿舍就在这后边,他的床位多少年没动过,他可是咱们厂的老人啦!”接着便带他去那宿舍。
那是一间很大的集体宿舍,里面大约有六、七个单人床,因为离铸工车间很近,因此弥漫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气味王师傅竟恰好在宿舍里,光着膀子,不知原来干着什么,听见招呼,转过身子,看见他站在面前,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或许是惊喜的纹路
直到那一天,他才真算是跟王师傅认识了。
王师傅的存在状况,为他掀开了以往不曾真正了解的那部分生活的帷幕,当然,只是一角
王师傅一直独身。为什么一直独身?不知道。在他看来,王师傅是一个很健全的男子,不会存在生理上的隐因。厂里职工宿舍多年紧张,未婚工人,哪怕是老工人,也不可能分到单独的住房,只能在集体宿舍里分配到一个床位。
王师傅作为工宣队一员,进驻到他原来那个单位时,已经三十七八岁。钟师傅特意说动当时厂领导,把这位既非党员,也非“文革”积极分子,并且寡言少语的翻砂工编进工宣队,是出于一个很朴素的动机:让王师傅能有一个好一些的床位——那是真的。工宣队进驻他们单位时,两位师傅合住一间很不小的屋子,比王师傅当时在厂里十多个人合住一屋,那可是强多了!
按说,五十年代从农村来的工人,住进大工厂的宿舍,心里都知足。因为有了的不仅是一个床位,还拥有了城市户口,有了让留在村里的人听来是天文数字的工资,睡的不再是土炕而是木床,吃饭有食堂,洗澡有澡堂,看电影有礼堂但是,绝大多数都陆陆续续地结了婚,搬出了集体宿舍,补充进来的,是一茬茬的年轻人,滞留不去的,如王师傅这样的光棍,他那床位,便越来越犹如万木春前的枯树桩
王师傅的年龄,逼近五十五岁了,却还是独身。厂里后来有一条规定,独身的老职工,如男到六十女到五十五,可以分配到一间单独的住房。但仅就他后来几次到王师傅宿舍去的所见所闻所感,心里也不禁替王师傅焦虑:哪儿能再熬到六十啊!他那张床位,实在是令人见之鼻酸!
不是同宿舍的年轻人不尊重王师傅,他们甚至于生怕引出王师傅不快,因而格外地尊重并照顾王师傅他们总是让王师傅挑选最喜欢的位置,主动为王师傅的热水瓶灌热水,不要王师傅搞卫生,当他们感到他们一伙的嬉戏与荤话也许会让王师傅“吃心”时,他们便会缩脖吐舌,朝王师傅报以歉笑但这反而令王师傅更尴尬。于是,后来王师傅除了睡觉,就尽量到厂内花园呆着,或到厂外大街上去遛弯儿
他有他的世界,说实在的,王师傅的世界跟他的世界重叠处不多,他没把王师傅常搁心中,他只是偶尔去厂里,到王师傅的宿舍里坐坐。有时,他只是在居民区的街道上,遇到王师傅,于是双方打个招呼,站住,聊上几句,如此而已
那是八十年代快结束时了,有一天傍晚,记得夕阳斜铺到居民区临街的大板楼上,令一面墙上的玻璃窗,全都变成了耀眼的桔红色。就在那座楼下,他又与王师傅不期而遇。两句泛泛的问答后,王师傅忽然出乎他意料地说:“小雍,你现在有功夫吗?你没吃吧?我我有点事,想让你给我拿个主意咱爷俩,一块儿喝点啤酒,咋样?”
是的,也许二十年前,王师傅作为工宣队员,曾叫过他“小雍”但他们重建联系后,他不记得王师傅这样称呼过他,他们见了面,王师傅总是以点头,或淡淡地微笑,来替代称呼。并且,虽是对他有问必答,却从未提出来,要跟他商议什么
他们在一家小餐馆,拣了个冷座,面对面坐下,点了三个冷盘两个热菜,要了两升啤酒。他不问什么,只等王师傅说。王师傅却闷头吃菜、喝酒,良久,才抬起头来,突如其来地问:“你说,这么着成吗?”
他笑说:“怎么着呀?我还一点不明晰呢!您倒是先跟我说搭说搭呀!”
王师傅脸上的几根大纹路抖了抖,这才跟他细说端详。原来,王师傅的弟弟也是那厂里的老工人。不过,王师傅平时并不怎么跟弟弟来往——人家是一大窝子人,除了弟妹,还有仨侄儿俩侄女,如今又都结了婚,生了一下一辈;老人一家跟王师傅弟弟弟妹住,家里还有个岳母,王师傅因此认为,自己去那儿“添什么乱”!每年春节,弟弟总让侄儿来叫他,一起吃团圆饺子,那他去。不过,去了除了问几句好,就埋头吃饺子,蘸好些个腊八醋,吃完了,抽棵烟,再坐不住,便告辞,回他那集体宿舍的床位最近,他最小的侄儿来找他,这侄儿也是他们厂的工人,说是登记结婚了,可按厂里的规定,像他这样的青工,起码五年以后才能分上房;而王师傅他呢,也需要再等两年才能分到一间自己的房;于是,小侄儿就生出个主意:他们合起来申请住房,这样他们就有可能在最近一轮的分房中,稳分到一个两居室的新单元!开头,王师傅还没绕过弯儿来:“那厂里就能答应吗?”小侄儿便叫了他一声“爹”那就是个办法,确实是个办法!紧跟着他弟弟来了,也是这个意思,简言之,就是将小侄儿过继给他为子,这样,他就成为了一个四口之家(侄儿媳妇,过继后便是儿媳妇,已怀孕八月)的长辈,按厂里的分房方案——那是要一项项算分数的——他们这样一个三代四口之家,所得的分数,恰好符合分到一个新楼二居室单元的条件
他听完了王师傅断断续续,夹杂着口吃与停顿的叙述,没有马上表态。他望着王师傅那张虽有几条大纹路,却并不能称之为苍老的脸,那一双眼睛,还很有些个精、气、神王师傅的肩膀很圆实宽厚,浑身颇外溢着些个阳刚之气他心里嘀咕:王师傅并不满花甲,难道就真不能找到个相当的妇人,与他结成下半生的伴侣?与其同那往日并没什么亲情的侄儿一家组合起来,莫若找个能给他情爱的寡妇去组合
但是,在王师傅真诚期待的日光下,他感到自己实在不能“添乱”想了想,他说:“我觉着,这样挺好您能马上有自己一间屋了不再是光有一个床位自己一间屋,关起门来,惟我独尊,多好的事儿呀!”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几个月后,他去那新楼看望王师傅。王师傅显胖了,衣衫也整洁了许多,说是现在车间领导很照顾,上班基本不动手,就是给青工们支支嘴,实际上等于技术员,这样再耗两年,到日子就办退休手续,能拿百分之九十的工资额呢!要提前退就亏了,像钟师傅,只拿到百分之七十
王师傅告诉他,儿子儿媳妇都挺孝顺,儿媳妇生下的胖孙子,他挺喜欢,都说过继的儿子隔一层,孙子那就不隔了,打小看大,能不是嫡亲的吗?
小两口住单元里大的那间,装修得挺时髦,他住小点的那间,虽说小点,却显得挺豁亮,他不让小两口给他装修,他说白墙水泥地就看着不闹心;他把集体宿舍里那张睡了几十年的木床,还有用了几十年的一个杂物柜和大木箱子,都搬了进来。他说那不能扔,那都是他多年的伴,有感情了!他只置办了两样新东西,一样是一台当时最新潮的二十一英寸遥控彩电,日本原装货;一样是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这样,他关起门来,沏上一杯茶,抽上一棵烟,坐在沙发上,二郎腿一跷,挑那他喜欢的电视节目一看,俨然小神仙不是!他爱看什么电视节目?一是戏,特别是评戏,京剧也爱,还有相声曲艺什么的,电视剧爱看武打的,像霍元甲什么的,特爱
小两口每晚都做现成饭给他吃,还总给他买酒,他也不好别的酒,要喝,就喝二锅头。但他有时候要自己做饭吃,不是对小两口做的不满意,小两口也明白,跟他们合要这房,为的还是“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他有时候自己弄弄饭,心里头痛快,因此也就不阻拦。他有时候也跟小两口坐在厅里,合看小两口买的那台电视,算是全家同乐。除了逗弄孙子。他平时不会进入小两口的天地,小两口更几乎不进入他那间屋;这样过着,倒也都挺自在。
王师傅渐渐喜欢在自己的屋里接待个把客人,可来访的客人可真不多,来得勤点的,一个是钟师傅,一个便是卖文为生的他
他对王师傅,接触不可谓不多了,但往往在告辞而出时,咀嚼起他们的交往来,却还是不能理出多少深层次的东西。王师傅的内心,究竟都涌动些什么?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生命,王师傅的价值究竟何在?王师傅的精神生活,除了看花为媒或霍元甲,还有些什么?他原以为王师傅不怎么识字,不会读书,但有一回,他在王师傅屋里的茶几上,看到一本捏出手印的彭德怀自述,颇感惊奇。他问王师傅:“您正看?”王师傅答曰:“正看得眼珠子热呢好人里头,我头一个佩服他!”这话让他心里一震。
是的,即使搬进了新楼,王师傅那间屋,他那床位上,还是发散出一股特有的味道,他确实觉得并不难闻,那是尚未冷却的铁砂气味
后来就是那一年的夏天。那个晚上,王师傅的儿子,骑上自行车,看究竟去了。第二天天亮没回来,到晚上还没回来,第三天还没回来第五天厂里通知,去认尸。王师傅和媳妇一同去了,确实是他们家的人。算是“咎由自取”
他很多天意识里丝毫没有王师傅存在。那是酷热的夏日。一个晚上,他下楼散步。很谨慎地,不往远处走。他在楼区的林荫道上遇上了王师傅,头一眼便吃了一惊,王师傅只穿了一条短裤衩、一个汗背心,脏兮兮的,原来很丰茂的黑发,花白得扎眼,胡子拉碴,脸上除了原来的长纹路,平添了许多细琐的小碎纹,只是身板、臂膊仍很健壮是王师傅自己,用一种仿佛叙说别人家的事的口气,把那变故告诉了他。他是怎么安慰王师傅的?不记得了。那个夏天他心里很乱。谁来安慰他呢?
可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很偶然地,他在楼区绿地的小亭子里发现了王师傅,当时楼区旷地几无人影,幢幢居民楼的楼窗,在雨幕中闪动着幽幽的黄光王师傅没带伞,没披雨衣,只穿着皱皱巴巴的外套,蓬头垢面的,默默地抽着烟他在王师傅身边,只感到鼻息里,氤氲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味道他问:“您怎么还不回家?”王师傅反问他:“你呢?”他说:“我这就回去。您也快回去吧!猛一下雨,还真有点凉呢!小心感冒”王师傅闷闷地说:“你回吧我再呆会儿”
又过了很多天,入秋了,他在商场门外意外地遇上了钟师傅,立谈中,才知道,王师傅竟搬回集体宿舍中住去了!“那为什么?”他问。钟师傅叹口气说:“那小子一死,你想想,他跟那小媳妇在一个单元里,算怎么回事儿?原先,有儿子在,那是个纽带吧,什么都好说,也都方便这儿子一没,媳妇还认他吗?亲儿子死了,媳妇一改嫁,也难认你爹了,何况这儿子还不是亲生的要是孙子大点儿,能叫他爷爷了,对他有个印象了,那孙子也还能成个纽带,偏那孙子还不满两周,啥事不懂那小媳妇娘家,来了个没过门的妹子,陪她姐姐住,黄花闺女一个。你想,虽说各屋另有门,他还方便吗?今年夏天又格外的热,他又爱光个膀子什么的,最起码,得经常穿汗背心吧。这些个琐琐碎碎的小事儿,如果那傻小子在,都好含糊过去,算不了啥,可没那么个纽带了,你想想,他在那单元里怎么呆?所以,自那以后,一起头,他就尽量地不着家,每晚在外头瞎转悠,直到估摸着回去打不着照面了,他才回屋去睡觉!虽说厂里楼里倒没什么人闲嚼舌下闲蛆,可他自己个儿得避嫌疑呀。他虽说眼看到六十该退休了,毕竟是个童男嘛,比我们都少相不是?身子骨又奘,火力旺,整晚上跟一个小寡妇外搭一个黄花闺女睡在一个单元里,长久了,怎么个了?再后来,他和那小媳妇就都跟厂里提出来,另分他们两间单独的房子,分开住。一是厂里哪儿来的两间现成的空房?二是,那小子的死,不但不能算因工死亡,连正常死亡的份儿都不够,当干部的,谁愿为他的家属提供特殊照顾?就这么着,你那王师傅,他就自己搬回了集体宿舍,如今,他又没了单独的窝儿,只有一个床位罢了!你说说看,难道这是他命中该着吗?”
得知这详情后,有一天他就找到厂里的那间集体宿舍。宿舍里的青工正在打扑克“拱猪”闹闹嚷嚷的,不见王师傅的身影。他问,没人正眼看他、理他,只是说“那老帮子,不知道哪儿转悠去了他的床靠南窗!”他找到王师傅那个床位,坐下来,鼻腔里有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气味一扭头,看见铺着脏兮兮的枕巾的枕边,撂着一本已经卷角的书,是彭德怀自述!
他走出那间集体宿舍,背后传来一阵或因输或因赢而爆发出的哄然怪叫,心里一酸,眼睛就潮了
如今他坐在“罗马大堂”中,呷着掺热奶油的意大利热咖啡,回想完这一切,惊异于自己超常的冷静与平和。正如同有一回他看到美国世界新闻与报导杂志封面上所刊登的一幅关于索马里饿殍的照片,印象很深,难忘,却保持着一定心理距离,没有大惊,不生大悲这是他的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
19
706房间的门没关拢。他原以为他比约定时间晚许多才到,闪毅会不满,但尚未走进去,便听到一个不陌生的喉咙,在里面高谈阔论
那是野丁。一个很想出名却仍未能出名的搞文艺评论的人。他在某些作品讨论会上见到过这家伙。后来知道此人跟闪毅是大学同学。
野丁原来发表稿子比较困难。据说他读书多而杂,学问新而博,笔头急而快,投稿频而多,却奋斗几年,未能脱颖而出。最近他似乎是有了顿悟,一篇骂当代人皆尊重的文学前辈的短文,虽只是刊于外省一家发行量很小的杂志,但因其坦直与尖锐,故而在圈内颇有一传十、十传百之效。一些在渐无热点的时势下,希图以强刺激增加吸引力,以扩大销路的报刊,便对他看好,争相约稿,因此他刚刚有“贫农翻身”之喜,有人已称他为“当红p派批判家”是的,每当人们对“好派”即捧派批评生腻时“好个p”的“p派批评”便一定会成为时鲜
他进到屋里,闪毅和野丁都看到他了,却都没有特意招呼他;闪毅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一种捕捉与不屑交织而成的表情,眼光随在地毯上走动的野丁而移动;瘦削而细高的野丁,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舞着双手,以肢体语言雄壮着他的高论
他自己坐到离他们二位稍远的一把软椅上,且作壁上观。
听出来了,野丁是在抨击闪毅他们公司所投拍的那部电影,当然,他的立论颇有高屋见瓴之势,并且正当批判的高潮,因而满脸溅朱,唾沫四溅:“你们应当扪心自问:亏心不亏心!在这样一个理想破灭、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人际疏离的世纪之交,你们,知识精英们,不是挺身而出,敢于高擎理想的火炬,攀登精神的高峰,伸张道德的光辉,构筑人文的心堡,而是在那里浅吟低唱,小桥流水,风花雪月,淡淡哀愁甚而胡写历史,伪造民俗,惟性而上,形式游戏,媚俗媚外,饮鸩止渴你们的良心哪儿去了?良知哪儿去了?良能哪儿去了?看看吧,如今的中国文化人,竟都是些什么畸物?老的,养尊处优,尸位素餐,不述不作,惟求自保,最高言论,竟无非是‘说真话’三个字!知识分子要说真话,这是不言自明的,是最低及格线把最起码的abc,竟奉为了金玉之论,这是中国文化人的悲哀,是耻辱,拿到世界知识分子之林,即便不是侏儒言论,起码是‘小儿科’,徒然令人齿冷!最古怪的,是竟还有人在报上发文章称,‘说真话’的标准都还高了,能够不说假话,已属为人的高风亮节。这不是教唆我们青年一代,把灵魂蜷曲起来,苟活于世吗?!我就死不能懂,为什么当年批判胡风的时候,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就不能一个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地宣布:no!结果弄到把胡风他们抓起来,宣布为反革命集团,投入监狱!试想,倘若情况相反,那又会怎么样?老朽们,不说也罢!中年一代又如何呢?他们急着天女散花般创作,今天出书,明天抛文,稿费要求从优,生活追求雅致,全无曹雪芹般的志向!为什么不能蓬牗茅椽、绳床瓦灶、一箪食、一瓢饮?为什么不能耐寂寞、经磨难?更不要说他们一个个巧言善辩、嘴尖皮厚,指望他们拍案而起、为民请命,那是一点门儿也没有!至多是隔靴搔痒、小打小闹,犹抱琵琶半遮面,风雷一起各自散!哪一个是不怕把牢底来坐穿的?哪一个能‘我自横刀向天笑’?让我们满眼里尽是软骨病患者!至于所谓‘新生代’,那就更等而下之!或公然游戏人生,或象牙塔里逍遥,无病也呻吟,闭门造洋车,要么俗不可耐,要么让人看不懂至于对孔方兄的崇拜,对西方文化的跪倒,就更让人倒胃翻肠!这决不是我危言耸听,苛求挑剔,真真是试看今日文化场上,竟都是谁家之遗孑?!你会问我,难道‘洪洞县里无好人’了吗?有是有,但确系凤毛与麟角!依我看来,也就是林奇,堪称是中流砥柱,真精英,好汉子!可惜这样的铁肩能担道义者,现在是孤军奋战,形只影单!话题扯太远了,还是拉将回来吧——我奉劝你三思而行,不要把资金花费到你们这个破本子上,拍这种无聊的电影!你总还是中国人,你的热血总该还能沸腾,这样一笔资金,为什么不用到刀刃上,拍一部能唤起民魂的扛鼎巨片?!”
以前他听这位“p派批评”的侃谈,总没顺耳的句子,但彼时彼刻,不知怎么的,那话语里所跳荡着的某种情绪,竟令他耳热。是的,至少,你不能把野丁的这种发泄,都视为他是在甩进入“名批”行列的敲门砖,仅属一种个人的偏执乃至诡谋
闪毅听完野丁的一番聒噪,却耸耸眉,嘴角挂出几斤重的冷笑,闲闲地说:“什么样的资金,拍什么样的电影国家资本投资,拍‘主旋律’;民间资本投资,拍武打、言情的娱乐片;我们,外资投向中国,所要的,就是顺着张艺谋、陈凯歌拍大红灯笼、霸王别姬的路子,拍能合西方人口味的高档艺术商业片;那标准也很简单,一是要有让西方人眼睛一乍的东方风情,一是又要让他们看了感到人性的相通拍完了,一是要力争在戛纳、威尼斯、柏林等a级国际电影节上拿奖,二是要进入西方大的电影发行网;一句话,要名利双收,有利于资本再积累、再投资!你所说的那种电影,我个人是举手赞成,不过,要在我上面所说的三种渠道以外,去求得资金!电影是大工业生产,尤其是搞大制作,那需要大成本,面对俗世的大市场!阿p兄!你既对我等,包括那么多老少三辈的作家、艺术家嗤之以鼻、视为侏儒,你自己,何不联络林奇,自筹资金,拍一部高扬你们理想的样板片给我们看看?或者,你们不拍片,而是英勇赴难,把牢底坐穿给我们看,或干脆以你们英勇就义的鲜血,警省我等的愚昧堕落,岂不是也比这样地凌空高论,更有实际意义?可是,阿p,我倒听说,林奇已接受法国邀请,去当一年的访问学者,即将启程;而你,不是也正在跟澳大利亚方面联络吗?怎么你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拿西方资本为背景的基金会的钱,吃洋面包,啃洋奶酪,却恨留在这里的人不敢蹲大牢、洒热血呢?”
没等闪毅说完,野丁便忽然中止惶急的踱步,面对闪毅,两只瘦长的胳臂极度夸张地扬起,仿佛用指尖发电般地凝固成一个可怕的姿势,怪叫道:“你这买办!你要为这些伤天害理的话付出代价的!”
闪毅却不再理野丁,转身向着他说:“你怎么才来?让我受了阿p这么久的罪!我们要谈的,才是正经事啊!”又指着仍没改换姿势的野丁对他说:“你看,像不像一根逼人去吊死的电线杆?”
闪毅忽然笑出声来,野丁以极度夸张的速度恢复为正常姿态,自己也笑了。
他却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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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租车望出去,这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如果说不上是万丈红尘,那也总有千丈红尘了。车道边冒出了那么多新楼,虽说从建筑美学上大多了无新意,甚至只是对八十年代乃至更往前的西方建筑物的拙劣抄袭,但所勾勒出的天际轮廓线,的确已相当的“国际化”令人恍惚中几不知身在何国何城而楼顶上的巨幅霓虹灯广告,不仅足显声光色电之威,更以大面积的滚换闪烁而夺人眼目、惑人心魄
他本是不愿接受闪毅的聘请,充当那部由祝羽亮执导的影片的“文学顾问”的,但在只有闪毅和他两个人在一起时,闪毅的一番话打动了他。
闪毅说:“你以为我心里,就那么平静吗?这片子,定下来在你我都住过的那院子里拍。那座旧楼,对于我,恐怕比你,更是不忍多看、多想!我跟你讲了那么多,其实还没讲到我母亲的死现在我也还不想讲你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我的童年、少年,我的花季,是跟那座楼连在一起的啊!没讲过的我不愿意再讲,讲过的我更不愿意重复。不过,你也知道,那天你听见,也看见了那个潘国成!假荣誉军人!生活不是欺骗了我,简直是强奸了我!可是,难道,用那座楼,拍一部电影,纪实性的,或者加上必要的虚构,再现我的童年,我的姥姥,潘国成什么的,要么再加上你,韩艳菊什么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题材吗?就一定是艺术的职责所在吗?就一定能通向永恒吗?现在我觉得,起码现在我还没有更大的悟性——我觉得人生不能总是回顾与向往,艺术也是如此,不能那么沉重,那么死心眼儿,那么不给现在、此刻留下就属于现在和此刻的意义,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总之,我的回忆,我的爱,我的恨,我要报的恩,要报的仇,要发展出的前景,要图谋的未来,当然,我都不会忘,不会放松。可是,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能做什么,能做成什么!现在,我能作为出品人之一,拍这样的高档文艺巨片,我的人生在现在、此刻便凸现着实实在在的意义!并且,我也在夜里,一个人苦想过,艺术的真谛,究竟是什么?是再现真实?是揭示真理?是表达理想的激情?是唤起民众发动革命、参与变革?也许,这些都是真谛中的组成部分,但,也许,艺术真谛中更主要的部分,却是超越现实的想象、超越理性的感情、超越喧嚣的宁静、超越变革的美感我知道,你的写作也正面临着极大的困惑与焦虑,那为什么不到我们这个电影里来化解一下、调整一下?更何况,你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一笔顾问费,这也是你从事你更想进行的创作所需要的保证金!如果说林奇去拿法国人的钱,并无损于他那‘众人皆浊我独清’的高大形象,依然被许多人奉为精神教父,那么,你当一次这部电影的文学顾问,又何碍你照走一贯的道路?”
出租车拐进了胡同,车窗外的光影模糊起来。
当他下了车,往院门里迈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他心里的麻团又滚动抽搐起来。
砰,砰,砰,老霍挥动钉锤的胳膊,上臂隆起跳动的肌肉,用力向上伸出的双唇韩艳菊忽然站起来领呼口号:“没有便没有!”两句竟衔接得那么样地恰到好处韩艳菊同闪毅讨价还价“在商言商”并不显老,她那装修得如同三星级宾馆的客厅墙上,挂着大幅仿制的西洋油画,油画上打着带皱纹花边的遮阳伞的贵妇是不是在问:“你今天斗私批修了吗?挖出了什么样的‘私字一闪念’?”那一定是用鲸鱼骨撑起的几叠落地的大裙子,是多么华贵的宝蓝色!洗手间的大理石墙面光洁如镜,那磁盘里一张美元,立放着脸上的大纹路并未大抖大动“这儿给了我一个床位”那床位散发出尚未晾凉的铁砂的气味
进入了他的住处。那是他在城里所保留的一间屋子,他的第二书房,并且,在杂乱得可爱的书报杂志堆中,有他一个对,床位!
王师傅现在是不是也回归到了他的那个床位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