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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文闻得此言,朝阚祯兆深深鞠了一躬,道:“阚公美意,继文多谢了!请阚公受我一拜!”
阚祯兆已是酩酊大醉,似笑非笑地望着王继文,也没有还礼,仍端着酒壶狂饮。一群白鸥从楼前翩然飞过,渐渐远去。
皇上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上了折子奏道:“臣以为,没有上解库银之责的省份,每年税赋收入只需户部派员查验,全由地方自行支配。这个办法已执行多年,倘若监督不力,必生贪污。因此,臣奏请皇上准予户部随时查验各省库银!”
皇上道:“陈廷敬的担心似乎亦有道理,只是朕不想做个无端猜忌的皇上。督抚都是朕亲点的,朕岂能不信任他们?”
陈廷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皇上把户部查验地方库银作为例行之规,也就名正言顺了。”
皇上问明珠:“明珠,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陈廷敬的提议出自公心,无可厚非。只是挨个儿查起来,难免弄得人心惶惶。臣以为此事应该谨慎。”
皇上似有不快,道:“明珠说话越来越模棱两可了。”
陈廷敬又道:“督抚亏空库银的事过去也是发生过的,都因监督不力。与其等到出了事再去查办官员,倒不如先行查验,敲敲警钟。法之为法,要紧的是不让人犯法。”
皇上听了陈廷敬这番话,微微点头。
徐乾学见皇上点了头,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奏请之事,正是臣在户部任上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臣以为此法当行。”
皇上道:“好吧,朕准陈廷敬所奏。你想从哪个省查起?”
陈廷敬道:“回禀皇上,臣打算先查云南。”
皇上脸色骤变,道:“啊?先查云南?好啊,陈廷敬,朕到底看出来了。朕赏识王继文,刚升了他云贵总督,你就偏要查云南。你不给朕安上个失察的罪名,心里就不舒坦!”
陈廷敬忙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无意逆龙鳞犯天威。臣以为查王继文理由有三条:倘若王继文聚财有方,可为各省借鉴,朝廷库银将更加充足,此其一也。倘若云南真的富裕,就应担负上解库银之责,可为朝廷出更大的力,此其二也。万一王继文玩了什么花样,就该及早阻止,免得酿成大祸,此其三也。”
皇上叹道:“朕尽管心里很不痛快,还是准予户部去云南查验。既然如此,陈廷敬就亲赴云南吧。”陈廷敬领旨谢恩。
大观楼的匾额和对联刚挂了上去,鞭炮声震耳欲聋。几个读书人扯着喉咙同王继文攀谈,都说制台大人的书法、联句与大观楼同成三绝,制台大人不愧为天子门生,真是云南士林楷模。王继文听着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而笑,请各位上楼揽胜。众人都想凑在前头同王继文套近乎,阚祯兆却故意落在人后。
上了大观楼,却见这里早已布置好酒席。王继文招呼大家入座,道:“云南清明太平,百姓叫好,都因诸位同心协力。没有你们帮衬着,我王某纵有三头六臂,也是不成事的。今日趁这大观楼落成典礼,本官略备菲酌,请诸位尽兴!来,干了这杯酒!”
豪饮半日,几个读书人就风雅起来。有人说道:“今日会饮大观楼,实乃盛事,应有诗文记述盛况。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必有美文佳句,可否让学生开开眼界?”
又有人说:“制台大人的书法可是卓然一家啊!”王继文谦虚道:“阚公在此,本官岂敢班门弄斧!”
阚祯兆喝着酒,听王继文说起他,忙说:“制台大人过谦了。阚某已是老朽,早江郎才尽了。制台大人是文韬武略之全才,深得皇上宠信。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名至实归。”
王继文高举酒杯,道:“今日我们只管喝酒,饱揽滇池胜景,客气话就不再说了。来来,喝酒!”
正在兴头上,一个小吏走到阚祯兆面前,耳语几句,交给他一封信函。阚祯兆起身走到外面廊檐下,拆信大惊,道:“快请制台大人出来说话。”
小吏应声进去,伏在王继文耳边密语。王继文放下筷子,说:“各位请喝好,兄弟去去就来。”
王继文赶紧来到廊檐下,直问阚公何事。阚祯兆说:“制台大人,明相国来了密信,朝廷已派陈廷敬大人赶来云南,查验库银。”
王继文看着明珠的信,心跳如鼓,甚是慌乱,脸上却只做没事似的,说:“阚公,暂且放下,我们进去喝酒吧。”
阚祯兆说:“您不着急,我可替您着急啊!”王继文摆摆手,道:“急也没用,先应付了今日场面再说吧。走,进去喝酒!”
王继文心里有事,更是豪饮,喝得大醉。夜里,阚祯兆守在王继文府上客堂里,三番五次问制台大人酒醒了没有。家人只道还没有哩,正说着胡话哩。王继文的夫人急得没法子,守在床边催着:“老爷您醒醒,阚公一直等着您哪!”
王继文哪里听得见夫人说话,只顾胡言乱语:“陈廷敬他查呀,老子怕他个屁!云南天高皇上远,吴三桂能在这儿同皇帝老子分庭抗礼三十多年,我王某就不能自雄一方?”
夫人吓坏了,告祖宗求菩萨的,道:“老爷求您快别胡说了,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啊!”王继文直睡到第二日早上,酒才醒来。听夫人说阚祯兆在客堂里候了个通宵,忙从床上爬起,说:“怎可怠慢了阚公,为何不叫醒我呢?”
王继文草草洗了把脸,匆匆来到客堂,见阚祯兆已窝在椅子里睡着了。他放轻脚步,阚祯兆却闻声醒来。
王继文拱手道:“阚公呀,我真是失礼。不曾想就喝醉了!”
阚祯兆望望王继文的家人,王继文会意,道:“你们都下去吧。”
王继文等家人们退下,才道:“大事不好,阚公,您替我想个法子吧。”
阚祯兆问道:“制台大人,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麻烦。”
王继文奇怪地望着阚祯兆,问道:“阚公真不知我有什么麻烦,您为何急成这样?”
阚祯兆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论哪省巡抚衙门,只要朝廷想查,总会查出事来的。我急的是这个。”
王继文点点头,叹道:“阚公所言极是。陈廷敬是来查库银的,我们云南库银账面上尚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实际库存只怕没这么多。”
阚祯兆问道:“这是为何?”
正说着,杨文启进来了。王继文请杨文启坐下,说道:“阚公您是知道的,云南过去靠朝廷拨银两,撤藩之后不拨了,虽说不需上解朝廷库银,但协饷每年都不能少。我王继文之所以受皇上恩宠,就因能办事。我每年协饷都不敢落于人后。”
阚祯兆这下明白了,问:“所以您就挪用了库银?”
王继文低头叹道:“正是!”阚祯兆急得直拍双膝,道:“这可是大罪啊!”王继文说:“我原本想,各省库银朝廷不会细查,我一则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二则今后设法增加税赋来填补,朝廷不会知道的。”
阚祯兆问:“藩库里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制台大人心中有数吗?”
王继文望望杨文启,杨文启说:“估计还有四十万两。”
阚祯兆惊得合不拢嘴:“天哪,差九十万两?制台大人,我替您效力快三年了,您可从来没有向我交过底啊!”王继文摇头道:“王某惭愧!我知道阚公是个正直人,不敢让您知道这些事情。”
阚祯兆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制台大人只是把阚某当个摆样。”
王继文道:“圣人有言,君子不器。阚公您是高洁清雅之士,钱粮俗务都是杨文启在操办。”
阚祯兆说:“好个君子不器!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请我到巡抚衙门里来干什么!”
王继文道:“王某坦言,巡抚衙门有了阚公就有了清誉。我虽然把您请进来做幕宾,但官场总得按官场的规矩来做。”
阚祯兆甚是愤然,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阚某自命聪明,不料在制台大人面前却是个聋子、瞎子、摆设!想那吴三桂,对朝廷不忠不义,对我阚某却是至诚至信。”
王继文羞愧道:“阚公切勿怪罪,王某不是有意相欺!还请阚公万万替我想个法子,暂且躲过此难。日后您怪我骂我都行。”
阚祯兆起身道:“制台大人既然另有高明相托,您还是让我回家去吧。”
王继文站起来央求道:“真正遇临大事,非阚公不可。阚公不能见死不救啊!”阚祯兆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还是让我遁迹江湖算了。不然,等陈廷敬到了,我知情不报,有负朝廷;实情相告,有负制台大人。”阚祯兆说罢,拂袖而去。
陈廷敬的马车快近昆明,天色渐晚。他吩咐不去巡抚衙门打扰了,就在官驿住下。马明飞马前去,没多时打探回来,说进城处就是盐行街,官驿也正在那里。十几个人都是百姓打扮,径直往盐行街去。珍儿男子打扮,仗剑骑马,随着陈廷敬马车走。刘景支吾道:“老爷,我同马明有个不情之请。”
陈廷敬问:“什么不情之请?说吧!”
刘景望着马明,马明只是笑。两人都不敢说,望望珍儿。
珍儿笑道:“他俩呀,想请老爷教他们下象棋!”
陈廷敬听了很是高兴,道:“你们感兴趣?好啊,我正愁出门没人陪我下棋哪!”
大顺笑了起来,说:“他俩哪是什么感兴趣啊,是稀罕皇上赐的玻璃象棋,说那不知是怎么做的,光溜光溜,清凉清凉。”
陈廷敬哈哈大笑。
说话间到了盐行街,但见铺面林立,多是盐行、钱庄、茶庄、客栈。陈廷敬掀帘望去,却见店铺少有几家开门的,甚是奇怪。
马明说:“刘景兄,店铺这么早就关门了?”
刘景道:“我也不明白,兴许是此地风俗?”
马明说:“盐行、钱庄早些关门还说得过去,客栈怎么也早早关门?正是鸟投林人落店的时候啊。”
到了官驿前,陈廷敬等落车下马。驿丞听得动静,出门打望。
刘景问:“官爷,我们可否在贵驿留宿一晚?”
驿丞问:“不知你们是哪方贵客?”
马明道:“我们是生意人。”
驿丞拱手道:“这是官驿,只留宿官差,生意人不敢留宿,对不住了。”
刘景说:“客栈都关门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啊。”
驿丞很为难的样子,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马明道:“我们没地方可住,官爷,您就请行个方便吧。”
大顺说:“我们照付银钱就是。”
任他们七嘴八舌,驿丞只是不肯通融。珍儿咝地抽出剑,朝剑上吹了口气,也不望人,只问:“你是驿丞吧?”
驿丞抬眼望了一下马背上这位白脸侠士,慌忙说:“在下正是。”
珍儿把剑往鞘里哐地送了进去,道:“你是驿丞就做得了主。我们进去吧,就住这里了。”
驿丞见这势头,不敢再多说,只得点头道:“好吧,各位请进吧。”
见珍儿这般做派,陈廷敬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陈廷敬回头问驿丞:“敢问驿丞如何称呼?”
驿丞道:“在下唤作向保!”
陈廷敬哦了一声,背着手进了驿站。驿站里没啥好吃的,都草草对付了,回房洗漱。陈廷敬让珍儿叫了刘景、马明过来,吩咐道:“我们出去走走。这盐行街是昆明去往京城的要道,铺面林立,应是十分热闹的地方,如今却如此冷清,必有蹊跷。”
陈廷敬领着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出了驿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铺面前的灯笼都熄着,大顺说:“黑灯瞎火的,真不对劲儿!”
没有灯火,却反衬得月朗天青。陈廷敬不说话,往前随意走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幽幽乐声。
刘景问:“这是吹的什么呀?从来没听见过。”
陈廷敬倾耳而听,道:“我也没听过,可能就是人们说的葫芦丝吧。”
循声而去,便到一个园子门前,却见园门关着。刘景刚想敲门,又怕惊着正在吹乐的人,试着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陈廷敬犹豫片刻,轻手轻脚进了园子。月色下,但见庭树古奇,有亭翼然。亭内有人正低头吹着一样葫芦状的乐器,声音婉转幽细。陈廷敬停下脚步,正要好好欣赏,猛然间只听得刷的一声抽刀的声音,十几条汉子不知从哪儿一闪而上,围了过来。珍儿见状咝地抽出剑来,闪身跳到吹乐人前面,拿剑抵住他的脖子。那人并不惊慌,乐声却停了。
那人声音低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
陈廷敬忙说:“我们是外乡人,打北边来。听得先生吹的乐器,我未曾见识过,忍不住想进来看看,并非有意打扰先生。珍儿,快把剑拿开。”
那人道:“原来只为听葫芦丝啊!”陈廷敬又道:“珍儿,快把剑拿开。”
珍儿喊道:“叫他们的人先退下。”
大顺道:“老爷,果然是葫芦丝哎,您猜对了。”
那人说:“如此说,还真是为听葫芦丝来的。你们都下去吧。”
家丁们收刀而下,珍儿也收了剑。那人站了起来,说:“我们这里民风蛮悍,做生意十分不易,家中定要有壮士看家护院。失礼了,失礼了。”
陈廷敬拱手道:“哪里哪里,原是我们打搅了!”
那人客气起来,道:“既然来了,各位请入座吧。看茶!”
陈廷敬坐下了,珍儿等都站在旁边。说话间有人倒茶上来,陈廷敬谢过了,道:“在下姓陈,来云南做茶叶、白药生意。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阚望达,世代盐商,到我手上已传五世。”
陈廷敬道:“先生姓阚?原来是阚祯兆先生的本家。”
阚望达欠了欠身子,道:“阚老先生是云南名士,晚生只知其名,并无交往。”
陈廷敬说:“阚先生的人品学问,尤其是他的书法,可是名播京师。”
阚望达道:“晚生也仰慕阚先生,没想到他老人家的大名,你们北方人都知道。”
陈廷敬笑道:“阚先生被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大人尊为幕宾,天下人都知道啊。”
阚望达道:“据我所知,早在半年前,阚先生便辞身而去,退隐林泉了。”
陈廷敬惊问道:“原来这样?”
这时,阚家管家过来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吩咐,您得歇着了。”
阚望达说:“我今日遇着贵客,想多聊几句。”
管家又说:“大少爷,老爷吩咐过,您不要同”
阚望达打断管家的话,说:“知道了,你去吧。”
陈廷敬便道:“阚公子早些歇着吧,我们不打搅了。”
阚望达道:“不妨,且喝了茶再走。”
陈廷敬说:“我们今儿来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我本想赶早找几家店打听打听生意,却见店铺早早就关门了。”
大顺插话说:“就连客栈都关门了,奇怪。”
阚望达笑道:“我也不好说。生意是人家自己的事,店门早关晚关,也没有王法管着。”
陈廷敬问:“您家的店铺也早早关了吗?”
阚望达笑道:“大家都早早关了,我不敢一枝独秀啊,只好也关了。”
陈廷敬道:“那倒也是。”
大顺见阚望达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便道:“我家老爷诚心讨教,可阚公子说话却总绕弯子。”
阚望达抬眼道:“这位兄弟说话倒是直爽。”
陈廷敬便道:“大顺不得无礼。”
阚望达又问:“客栈都关门了,你们住在哪里?”
陈廷敬说:“我们住在官驿。”
阚望达警觉起来,问:“官驿?你们是官差?”
陈廷敬说:“我们是生意人。”
阚望达说:“官驿可不留宿生意人啊。”
大顺道:“我们死缠硬磨,答应多给银钱,官驿才让我们住的。”
阚望达点点头,仍是疑惑。刘景说:“阚老板,我们觉着昆明这地方,总有哪儿不对劲啊。”
阚望达哈哈大笑,说:“天南地北,风物迥异,肯定觉着大不一样啊。就说这葫芦丝,你们北方人听都没听说过!”
大顺道:“你看,阚老板又打哈哈绕弯子了。”
阚望达听了,愈发哈哈大笑。陈廷敬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葫芦丝,就着月光,仔细看着。
阚望达问:“先生感兴趣?”
大顺说:“我家老爷可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阚望达忙拱手道:“失敬,失敬!”
陈廷敬笑道:“哪里,您别听他瞎吹。我可否试试?”
阚望达说:“先生您请。”
陈廷敬试着吹吹,没多时便吹出了曲调。阚望达甚是佩服,点头不止。珍儿瞟了眼阚望达,一脸的傲气。
夜色渐深,陈廷敬道了打搅,起身告辞。阚望达送客到园门口,道:“幸会幸会!你们在昆明如有不便,找我就是。”
陈廷敬道:“谢,若有要麻烦您的地方,我就不讲客气了。”
陈廷敬往回走时,方看出刚才进去的是阚家后院,正门另外开着。
回到驿站,陈廷敬百思不解,道:“昆明的确太安静了。”
珍儿说:“老爷,那阚望达言辞闪烁,您怎么不细问下去?”
陈廷敬说:“一不是公堂之上,二又不知阚望达底细,如何细问?我们得慢慢儿摸。”
马明说:“我看这阚望达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儒生。”
刘景道:“未必!我们当年在山东德州遇着的朱仁,在山西阳曲遇着的李家声,不都是读书人吗?结果怎么样?恶霸!”
马明问道:“陈大人,您猜王继文知道您到昆明了吗?”
陈廷敬说:“他哪会不知道!我一路便装而行,只是为了少些应酬,快些赶路,并没有效仿皇上微服私访的意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所谓微服私访都是假的!”
陈廷敬说话间,无意中望见墙角的箱子,似觉有些异样。珍儿上前打开箱子看看,道:“老爷,好像有人动过箱子哩。”
陈廷敬忙问:“象棋还在吗?”
珍儿说:“象棋还在。”
陈廷敬松了口气,说:“御赐象棋还在就没事。不过几套官服,他动了也白动,还敢拿去穿不成?王继文肯定知道我来了。”
刘景说:“王继文知道您来了,却装着不知道,肯定就有文章了。”
马明说:“是啊,当年去山东,巡抚富伦也装作不知道您来了,结果怎样?”
陈廷敬说:“不要先把话说死,也不要急着去找王继文。明儿珍儿跟大顺陪我去游滇池,刘景、马明就在昆明城里四处走走。”
珍儿听说游滇池,甚是高兴,道:“那可是天下名胜啊!太好了!”
翌日,刘景、马明去盐行街看看,店铺都关着门。刘景道:“日上三竿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怎么店铺还没开门呢?”
马明说:“传闻南方人懒惰,也许真是民风如此?”
却见有家叫和顺盐行的铺面开着门,仔细瞧瞧,原来这家铺子同昨日进去的那个园子连着,肯定就是阚家的了。
马明说:“进去看看?”
刘景说:“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两人正在犹豫,里面却走出个黑脸汉子,凶着脸问话:“你们鬼鬼祟祟,什么人?”
刘景道:“这就怪了,我俩站在街上说话,关你什么事了?”
黑脸汉道:“站远些说去,别站在店门口!”
马明道:“不许别人在你们门口停留,你们做什么生意?你们这是盐行,又不是皇上禁宫!”
黑脸汉很是蛮横,道:“关你屁事!”
两人离开和顺盐行,继续往前走。刘景说:“昨夜我们见着阚望达,可是位儒雅书生呀。”
马明道:“未必我们又碰着假模假样的读书人了?”
他俩正说着,忽听得喧哗之声,原来一些衙役正在擂门捶户。和顺盐行对面的大理茶行门开了,伙计打着哈欠问道:“干啥呀?”
衙役大声喊道:“快快把店门打开!从今日起,各店必须卯时开门,不得迟误!”
伙计说:“没有生意做,开门干什么?”
衙役喝道:“不许胡说,当心吃官司!”
只见衙役们一路吆喝过去,店门一家一家开了。
刘景说:“我还以为王继文怕店家乱说话,不许他们开门哩,原来是没有生意。”
马明说:“王继文强令店家开门,原来是做给钦差看的!可怎么会没有生意呢?”
两人已走到了盐行街尽头,刘景道:“我俩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里正好对着和顺盐行。”
大理茶行里头空荡荡的,货柜上稀稀落落放着些普洱茶饼。伙计见了客人,忙递上茶来,道:“两位客官,请喝口茶吧,生意是没法做。”
刘景问:“我们想要普洱茶,为什么你们有生意不做?”
伙计道:“二位看看我们这店,像做生意的吗?没货!”
马明问:“云南普洱茶,天下绝无仅有,怎会没货呢?”
伙计摇头道:“整条街上,已经三四个月没做生意了!”
这就奇怪了,刘景赶紧问道:“为什么呀?”
伙计支吾道:“我们不敢多说,怕吃官司。”
马明道:“做生意,怎么会吃官司?”
伙计道:“不敢说,我们不敢说。”
刘景道:“如此说,我们这回来云南,空跑一趟罗?”
伙计说:“你们要是做盐生意,可去和顺盐行看看。整条盐行街,只有阚家还能撑着。”
马明问:“为何单单阚家还能做生意?”
伙计悄声儿道:“阚家阚祯兆老爷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他家当然不一样!”
刘景、马明二人听了,甚是吃惊。伙计掀起竹帘,说:“你们看,整条街冷火秋烟,只有和顺盐行门前车来车往。”
刘景、马明透过竹帘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停在阚家铺子门口。
伙计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刘景问:“小心什么?”
伙计说:“阚家少当家阚望达,一个白面书生,我们谁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号家丁,个个都是好身手。”
这里正说着,突然听得阚家门前哄闹起来。伙计望望外头,说:“准是福源盐行大少爷向云鹤又来闹事了。向云鹤本是阚望达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顺行门前叫骂。”
刘景起身说:“马兄,我们看看去!”
伙计道:“二位,阚家门前的热闹可不是好看的,你们可要当心啊!”和顺盐行前面渐渐围了许多人,刘景、马明站在人后观望。
向云鹤在和顺盐行铺前高喊道:“阚望达,你给我滚出来!”
那个黑脸汉子叉腰站在铺门前,道:“向云鹤,我们东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计较,你为何每日来此撒野?”
向云鹤喊道:“阚家坑害同行,独霸盐市,豢养恶奴,欺小凌弱,真是丧尽天良!”
黑脸汉凶狠地说:“你满口疯话,小心你的狗头!”
这时,阚家管家出来,同黑汉耳语几句。黑脸汉放缓语气,对向云鹤说:“向公子,我家少爷请你里面说话。”
向云鹤道:“我才不愿踏进阚家门槛,阚望达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黑脸汉再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汉子拥上来,架走了向云鹤。向云鹤拼命挣扎着,喊道:“你们休得放肆!”
马明道:“刘景兄,我们又碰上恶霸了。进去救人!”
刘景说:“不忙,先看看动静。”
两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几盅茶,忽听外头又哄闹起来。掀帘看时,却见向云鹤满身是血,叫人从阚家里头抬了出来。
马明急了,责怪刘景,说:“我说要出事的,你还不信!”
刘景也慌了,道:“看来阚家不善,我们快去报告老爷!”
陈廷敬来到滇池,但见一位老者正在水边钓鱼。此人正是阚祯兆。他身着白色粗布褂子,一顶竹笠,须发飘逸,宛如仙君。
陈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风丽日,垂钓林下,让人好生羡慕呀!老先生,打搅了!”
阚祯兆头也不回,应道:“村野匹夫,钓鱼只为糊口,哪里顾得上这满池波影,半池山色!”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听先生说话,就不是靠钓鱼为生的人。在下刚打北边来,对云南甚是生疏,可否请教一二?”
阚祯兆眉宇稍稍皱了一下,似有警觉,道:“老朽孤陋寡闻,只知垂钓,别的事充耳不闻,没什么可以奉告呀!”
陈廷敬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说不定心里恰恰装着天下事。”
阚祯兆这才回头望望陈廷敬,问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问?”
陈廷敬道:“云南风物、官场风纪,我都想知道。”
阚祯兆暗自吃惊,问道:“官场风纪?难道您是官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该如何称呼?”
陈廷敬笑道:“本人姓陈名敬,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问官场上的事?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阚祯兆便猜着这人就是陈廷敬了。陈廷敬原名陈敬,当年被顺治皇帝赐名,早已是士林美谈。
阚祯兆答道:“老儿免贵姓阚,您叫我阚老头子便是!”大顺在旁说道:“真是巧了,昨儿一进昆明就遇着位姓阚的,今儿又遇着一位。”
陈廷敬也猜着此人就是阚祯兆,便说:“我倒是知道贵地有位阚祯兆先生,学问书法十分了得,我是倾慕已久啊。”
阚祯兆却说:“老儿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位本家。”
陈廷敬并不把话挑破,只说:“阚祯兆先生的大名可是远播京师,您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阚祯兆说:“惭愧惭愧!”
这边珍儿同大顺悄悄说话:“大顺,敢情姓阚的人说话都这么别扭?”
陈廷敬也不管阚祯兆乐不乐意,就在他近处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攀谈半日,阚祯兆方才讲到云南官场人事,道:“王继文任巡抚这几年,云南还算太平,百姓负担也不重。只看这太平日子能过多久。”
阚祯兆同陈廷敬说着话,眼睛却只望着水里的浮标。陈廷敬问:“阚先生是否看破什么隐情?”
阚祯兆笑道:“我一个乡下糟老头子,哪有那等见识?只是空长几十岁,见过些事儿。当年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头几年百姓的日子也很好过啊。”
正说着话,忽听后面又有人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继文赶到了。王继文匆匆上前,朝陈廷敬拱手而拜:“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拜见钦差陈大人!恭请皇上圣安!”
陈廷敬忙站起来还礼:“见过制台王大人。皇上龙体康健,皇上想着你们哪!”
阚祯兆也站了起来,微微向陈廷敬低了头,道:“原来是钦差大人,老儿失礼了。”
王继文心下大惊,却只当才看见的样子,说:“哦,阚公也在这里!”
陈廷敬故意问道:“哦,你们认识?”
王继文刚要开口,阚祯兆抢先说话了:“滇池虽水阔万顷,来此垂钓者并不太多。巡抚大人有时也来垂钓,因此认得老儿。”
王继文听阚祯兆这么一说,忙借话搪塞:“正是正是,下官偶尔也来滇池垂钓,故而认识阚公。”
这时,刘景、马明飞马而至。刘景道:“老爷,我们有要事相报!”
陈廷敬问:“什么事如此紧急?”
马明望望四周,道:“老爷,此处不便说话。”
王继文忙说:“钦差大人,下官后退几十步静候!”
陈廷敬便道:“好,你们暂且避避吧。”
王继文边往后退,边同阚祯兆轻声说话:“阚公,您可是答应我不再过问衙门里的事啊!”阚祯兆说:“老朽并没有过问。”
王继文说:“陈大人昨夜上和顺盐行同贵公子见面,今日又在此同您会晤,难道都是巧合?”
阚祯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辞!”
阚祯兆扛着钓竿,转身而去。望着阚祯兆的背影,王继文心里将信将疑,又惊又怕。回头一看,又不知刘景、马明正向陈廷敬报告什么大事,心中更是惊慌。
陈廷敬听了刘景马明之言,心里颇为疑惑。难道阚家真是昆明一霸?阚祯兆名播京师,世人都说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语,便道:“我俩眼见耳闻,果真如此。”
马明说:“我还真担心向云鹤的死活!”
陈廷敬略作沉吟,说:“你们俩仍回盐行街去看看,我这会儿先应付了王继文再说。”
陈廷敬打发两人走去了,便过去同王继文说话。王继文忙迎了上来,说:“钦差大人,云南六品以上官员都在大观楼候着,正在等您训示。”
陈廷敬笑道:“我哪有什么训示!我今日是来游滇池的。听说大观楼气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