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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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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鹄确实感到脚指头痛,好像每个指头都被毒蚁叮咬过,烧热,辣痛,且有增无减。如果他可以坐起身来,弯腰细看,会发现每一个指头均有几处米粒般大小的创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种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创口立刻剧烈红肿,血流不止,人会出冷汗,会恶心呕吐,紧接着鼻腔、眼膜、皮下组织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阙,五分钟内必断命。此蛇被当地人称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为猛烈,但极其罕见。老和尚偶然在白龙洞捕得一尾,精心饲养两年,如今终于在陈家鹄身上派上了用场。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谓胆大包天。这间棺材样的黑屋子,是他专门为需用毒虫以毒攻毒的病人设计的。天花禅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里,虫豸别说攻击病人,连行动都成问题。老和尚辟出这么一块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烧火提高室内温度,令毒虫可以行动自如。为了不让毒蛇咬到陈家鹄身体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涂满了地黄水,只在脚趾上抹了专门“引蛇出洞”的香草药膏。昨天晚上,小周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陈家鹄香喷喷的脚指头的声音。

    毒蛇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预期的要好,他这么快神志清醒,并能克化食物,说明他体内积累已久的毒气、晦气、浊气已开始明显下行。之前,毒气往上急攻,脏腑功能乱成一团,头发才会一夜变白。以后,陈家鹄的白头发将日渐转黑,正是因为毒气下行的泄路通畅了。老和尚看在眼里,欣慰在心,他对治好陈家鹄的病信心更添。

    这天午后,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间厢房,叫陈家鹊住了进去。这问厢房在天花禅院左侧,推窗即见洗象池,白天可见满山遍野银装素裹,妖娆万端;池塘边,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风中萧萧瑟瑟,低吟轻语。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头,天人合一;凭窗远望,万山沉寂,云收雾敛,遥天一碧,心地宽阔。陈家鹊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间被月华抚弄,心神日渐安宁。

    景色撩人可以为药,但要彻底治愈陈家鹄心病,这还远远不够,必须人心对照,借物明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和尚有空便来看陈家鹄,除了扎针、用药,还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谈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陈家鹄关闭的心境打开来。转眼到了陈家鹄上山后的第九日,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诗选集来,笑着对陈家鹄说:“老衲识字不多,平时却爱附庸风雅,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还是有些字不认识,居士听说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学问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陈家鹄说:“师父拿我开心不是?我是学数学的,要论文学恐怕要差师父一大截。”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书接过去,见是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老和尚请他读一遍给他听,而且要大声,要尽量有表情。陈家鹄开始不愿意,但在师父执意要求下,便读起来,越读越富有声情: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读罢,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压根不提哪个什么不识之字,只说:“你中途一刻未定,换气自如,说明肺部之伤疾已经基本无恙,今后可以出去走一走了。走吧,今天我带你小走一会儿,可能会觉得累,但无妨。累也是一个身体无恙的信号,如果你的身体感觉不到累,就不可救药了。”

    山中积着雪泥,老和尚和陈家鹊都穿上布鞋,鞋上又绑上两圈草绳,沿着山道一路往上,朝雷洞坪的方向缓缓行走。这一路道路极窄且陡峭蜿蜒,又结了冰霜有些湿滑,严格说并不适合散步,这对久卧病榻的陈家鹄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老和尚不想远走,只走了百十米便要回头,却遭陈家鹄反对。他还要走,一走又走,最后竞走了三里路,走到一座凉亭方才歇了脚。两人在凉亭里坐下,老和尚说:“按道理,你大病初愈这么近足是不许的,老衲该制止你,但见你兴致高,便由了你。只是回去之后,你得多挨几针。”陈家鹊笑道:“我现在早已是满身针孔,不在乎再多上几个。”印象中,这是老和尚看到陈家鹄脸上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要治其身病,先要治其心病,这是老和尚对陈家鹄病情的最初判断,后来与陆从骏相谈,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陆从骏虽没有对老和尚和盘托出陈家鹊的病历,但多少还是透露一些,令其可以猜测到,无非是为爱而伤、为情所困之类。现在看到他笑,老和尚心里窃喜。心病难治,难就难在身外找不到药材。换言之,药材在病人自己心里,而笑便是最好的药。老和尚看陈家鹄出气略粗,料他身上一定发出微汗,便问:“是否有口渴之感?”陈家鹄点了点头,看着铺在树叶上的积雪,说:“如果师父同意,我倒是想抓一把雪来吃,舔一下也行。”老和尚呵呵笑:“看来你体内之伤已痊愈。有伤必有寒,有寒必畏风,你现在对雪水都断了畏惧,说明你体内之寒已除。好啊,真是年轻啊,祛病如此快,你的身体本是上好的,老衲现在有信心还你一副好身体。不过雪水是喝不得的,若真口渴还是吃颗蟠桃吧。’

    “吃蟠桃?”陈家鹄不由一怔,这大冬天的,哪里去找桃子?以为老和尚是在说笑话。只见老和尚从袈裟里摸也一支短笛,放在嘴里吹起来。约十分钟后,一只一米多高的猴子捧着一颗拳头大的桃子出现在老和尚面前。老和尚唤它叫“大青”轻轻拍拍大青的头,示意它把桃子送给陈家鹄。大青唧唧地叫一声,似乎是在说“知道了”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把桃子捧给陈家鹄。

    陈家鹄早已看得目眩神迷,竞手足无措,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老和尚说:“这是大青给你的见面礼,收下吧。”陈家鹄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过桃子,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大青跳到老和尚身边,十分亲呢。老和尚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来给它,大青高高兴兴地拿在手里,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边,大吃大嚼起来。

    老和尚见陈家鹄捧着桃子不吃,说:“你不是口渴吗?吃吧,吃了对你有好处。”陈家鹄这才试着剥开皮,咬了一口,只觉满口蜜汁乱窜,竟是平生未尝之绝味。老和尚说:“怎么样,很好吃吧?”陈家鹄点点头,问:“这季节,冰天雪地的,大青从哪里摘来这样鲜美的桃子?”老和尚轻抚大青的头,笑着说:“吃了鸡蛋,还要找下蛋的母鸡么?你要是喜欢多与大青亲近亲近,以后有你吃的。”陈家鹄上前去抚摸大青,一边问老和尚:“师父,禅院里外都是猴子,这大青可比它们要大得多,也聪灵得多。”老和尚点点头说:“大青本是这里的猴王,后来猴群叛乱拥立新王,新王必杀它而后快,是老衲救了它。一年多来,每当听到老衲的笛声,它就会送蟠桃来。老衲生平救人无数,要说恋情感恩,没有谁能及得上它。”

    陈家鹄听完,觉得老和尚这话颇有弦外雅音,不禁默然。

    陈家鹄的感觉没错,老和尚把大青召唤来给他讲这个故事,的确是为了治疗他的心病而故意为之。“难道人还不如猴子?”老和尚自问自答“自然不是。人乃万物之灵,灵之一字,心之一字也。我们这颗心,包容四海不难,包容天地亦不难,难的是包容自己。存了一分杂念,便遮蔽碧海苍天。陈居士,说到底这便是你今日的病根。”

    陈家鹄像是留声机一般重复念叨一遍:“这便是我今日的病根。”

    “不错。”老和尚盯着陈家鹄看,正容说道“阳明子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道理一针见血。你心中挣扎无端,贼势滔滔,破之乃难上难矣。心病不除,身体如何好得起来?”

    陈家鹄思量半天,道:“道理我明白,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干世界固然复杂,但人心更复杂啊。”老和尚顺势而为,一掏二挖,便把陈家鹄心中的块垒——惠子——挖出来。秘密端出来,目的是讨教,请师父指点迷津。老和尚听罢,置若罔闻,只说:“今日已不早,我们回去吧。”说完,拍拍大青,意思是与他再见了。大青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老和尚,又象征性抱了抱陈家鹄,才摇摇摆摆地离去,让陈家鹊由衷感慨猴子真是有灵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