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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阿三拿到了支票,支付的是美金。这似乎是一个证明,证明阿三的画汇入了世界的潮流,为国际画坛所接纳了。阿三不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地域性画家了。
从此,评论家便成了常客。务虚完毕,接下来就是赶着阿三作画,像一个督工似的。有一阵子,阿三看到颜料就心烦,想着偷一天懒吧,可是评论家又在敲门了。就是这种农人式的辛苦劳作,将阿三从漫无边际的思想漂流中拯救出来,也将她从懒散中拯救出来。生活变得紧张,而且有目标。现在,那几份家教也结束了,主人们任期已满,先后回国去了。阿三就专心画画,还有看画。她又奔忙于一些画展之间,以及朋友的画室之间,去看他们的新作品,听他们的新想法。阿三过去在班上并不被看做是出色的学生,而现在,评论家的谈话以及卖画的成果使她看见了她的才华。
这段日子里,阿三挥洒掉多少颜料呀!她画腻了那种补丁似的色块以及藏在色块里的实体,开始画那种逼真的小人儿,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反透视法的平面的十字路口,或者大楼上下,沙丁鱼罐头似的。这是颇费工夫的,是个细活,阿三绣花似的画着。起初的效果确实惊人,由于长久地在画里找不见清晰的人和事,一旦看见这栩栩如生的场景,真是叫人高兴。这些小人儿全都有模有样,有根有据,十分可爱。也能看出,阿三心里的安宁。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去了,留下的是心细如发的情绪。在这画小人儿里,又有一些时间淅淅沥沥地过去。有时画久了,阿三一抬头,看那太阳已经西去,有轮渡的汽笛传来,不禁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后来,那香港画商就来了,让评论家介绍阿三认识。见面才知道,香港画商是个美国人,在香港有个企业。他并不懂画,可他经过多方调查,预测到若干年后;中国年轻一代的画作,将会获得很大的世界市场。于是,他便订下一个购买计划,专门收买那些未成名的画家的作品。他要的都是西画,并不是中国传统画。这也是来自预测,他认为中国画和那些中国民间技法作品目前的热门只是个暂时,这并不标志中国画家真正走上世界大市场。只有那些操纵着油画刀,在西方观念下成长起来的画家,才有可能承担这角色。阿三便是其中一个。
他在和平饭店请阿三、评论家,还有一个担任翻译的外语学院教师,一起吃了顿晚饭。这一天过得十分快乐,蜡烛点起了,老爵士乐奏起了,邻桌是一个西欧国家的旅行团,随着音乐唱起来了。阿三泪汪汪的,看出去的景色都散了光,她想:坐在眼前的,用筷子笨拙地夹东西吃的美国人,是比尔多好。这种夜晚特别像节日,并且不分国界。阿三就是喜欢这个。这美国人要比比尔年长得多,算得上是半个老头了,可他喝了点酒,也那么活跃,喜欢说笑话,说完之后就停下来左右看他们的反应,好像小孩子做了好事在等待大人的褒奖。看他的样子,一点没有投机商的精明,甚至还有些诗人的浪漫的天真。他虽然老了点,可是神气却不减,也像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他们这样的人种啊,就好像专门为浪漫剧塑造的。这晚上唯一的不足就是评论家的紧张不安情绪。他见阿三英语说得好,可以与美国人直接对话,便担心起阿三会甩开他这个代理人,直接卖画给他,于是阿三和美国人的每一句对话,他都要求那教师替他翻出来,有一些玩笑话不那么好翻,教师有些迟疑,他便眼巴巴地瞪着教师的嘴,好像那里会吐出金豆子来。其实,阿三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的事情。
次日,美国人便来到阿三的画室,后面自然跟着评论家和那位翻译。美国人看阿三的画的时候,神色一扫前日晚餐上的傻气,显出严格挑剔的表情。他不再与阿三多话,而是向评论家提出问题。阿三在一旁听着。美国人的问题虽然与绘画艺术无关,却带有商业方面的见识,他说:这些画看起来与西方画几乎无甚区别,假如将落款遮住,人们完全可能认为,是一个美国画家的作品,那么,在市场上,将以什么去引注意呢?评论家说:一个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在十多年里走完了西方启蒙时期至现代化时代的漫长道路,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情。美国人就加重了语气说:可是我指的是,把落款遮住,我们凭什么让人们注意这幅画,而不是那幅画,在我们西方,这样画法的非常多。说着,他将阿三新完成的那幅百货公司的人群的画拉到跟前,说:这完全可以认为,画的是纽约。评论家说:在我们这城市,现在有许多大酒店,你走进去,可以认为是在世界任何地方。美国人接过他的话说:对,可是你走出来,不,不需要走出来,你站在窗口,往外看去,你可以看到,这并不是世界任何地方,这只是中国。阿三不由暗暗叹服这个美国人,他决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然后,他总结道:总之,西方人要看见中国人的油画刀底下的,决不是西方,而是中国。评论家丧气地说:那么国画,还有西南地区的蜡染制品,不是更彻底的中国?美国人宽容地笑笑: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美国人这次来,没有买下阿三一幅画,但他对阿三说,他认为她是有才能的,他还是会买她的画。过后,评论家向阿三抱怨,说美国人出尔反尔,他本来特别强调的就是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就是另一种了,这是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变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略"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增"上的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的阴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阴刻呢?阿三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情深处的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绚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现在,阿三渐渐有了些名气,外国领事馆举行活动,也常常会寄请柬给她。当然,她不再去美领馆。她把美领馆寄她的印花请柬划一根火柴,慢慢地烧掉,眼前就好像出现穿了黑色西装微笑迎候的年轻外交官比尔。其实,这时比尔已去了韩国。
阿三在这些聚会里,身边也能聚起一群人了,有些与那女作家分庭抗礼的意思。而且,她不必像女作家那样声嘶力竭地表现,她年轻,打扮不俗,有卖画的好成绩,再加上一口好英语,自然就有了号召力。开始时,她能感觉到女作家敌意的眼光,还有加倍努力的夸张声势。心中不由暗喜,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说明她占了些优势。再接着,女作家就来向她套近乎了。一见面就像熟人似的,上前夸奖阿三的裙子,还有手镯,并且把阿三介绍给她的熟人。阿三自然就很友好,向她请教些事。转眼间,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肩挨肩地站着,然后再分头各自去应付自己的一伙。有几次两人交臂而过,就很会心地笑。晚会结束时,女作家便向阿三发出邀请,去她家玩。
女作家住在西区一幢花园洋房的底层。独用的花园并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有几棵树,巴掌大的一块草坪。这天她举行的是化装舞会,每个来宾自己设计服装,然后再带一个菜。花园的树枝上点缀了一些小彩灯,放了两把沙滩椅。她自己装扮成黑天鹅的样子,穿了紧身裤,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她的丈夫也很凑趣地戴了一个纸做的眼罩,腰上佩一把剑,算是佐罗,忙东忙西的。阿三把自己化装成一只猫,其实不过是在头上戴一只纸冠,妙的是她在屁股后头拖了一条尾巴,这使女作家很感激。因为除了几个外国人装成中国清朝人,还有一个德国小伙子穿了红卫兵的服饰,其余的客人要么不化装,要么就是不得要领,只是穿着讲究些而已,女客们大多是很拘礼地穿一条曳地长裙。说是化装舞会,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阿三望着满满一房间的人,想起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凡是能进入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这说明了这客厅的高尚。此处有些什么人呢?有一个电影明星,有歌剧院的独唱手,角落里弹钢琴的是舞蹈学校里的钢琴伴奏,有文风犀利的杂文作家、专在晚报上开专栏的,有个孔子多少代的后人,在这城市里也算个稀罕了,还有些当年工商界人士的孙辈,再有一个市政府的年轻官员,是自己开着汽车来的。
陆续来到,先是喝饮料,然后吃晚餐,一边吃一边就有出节目的: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变戏法,还有出洋相,晚会就到了高潮,大家开始跳舞,还有到花园里去聊天的。聊着聊着,就见落地窗里,一队人肩搭肩地扭了出来,将聊天的人围起,绕着转圈。阿三排在最后一个,就有排头的那个去揪她的尾巴。树枝上的彩灯摇动起来,花园里的暗影变得恍惚不定,队伍终于有点乱,互相踩了脚,最后谁被椅子绊倒在地,才算结束,纷纷回到房间。
女作家忽然拍着手,招呼大家安静,说要宣布一个消息,录音机关上了,嬉闹停止了。女作家从人背后拉出一个女孩子说:劳拉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大家便热烈地鼓起掌来,有调皮的立即奔到钢琴前,在键盘上急骤地敲出"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这位英文名叫劳拉的女孩,此时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一些片言碎语传到阿三耳中,是在议论美领馆的签证官员,一个男的好对付,另一个女的,是台湾人,不好对付,如何才能避开女的,排到男的上班的日子。阿三正竖起耳朵听着,忽然有人拉她的尾巴,回头一看,是女作家。
女作家递给阿三一碟蛋糕,悄声说:劳拉看上去年轻,实际已经三十多了,从云南插队回来后,至今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合意,这回去美国是读书签证,前景怎么也难预料。女作家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显出青黄,看上去很疲惫。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嘴角都粘上了白色的奶油。又接着说:劳拉的父亲当年是圣约翰大学毕业,家里很有钱的,"文化大革命"被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然后她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那化装成红卫兵的德国人,说:这种纳粹瘪三,算什么意思!被她骂做"纳粹瘪三"的小伙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微微的,朝这边举了举酒杯。她俩便也一起朝他笑笑。阿三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抹了抹嘴,带了股重振旗鼓的表情,离开阿三,再去酝酿下一个高潮。
就这样,阿三成了女作家的座上客。女作家再要召集晚会,就是和阿三一起筹备。阿三到底年轻,又是学艺术的,鬼点子就特别多。有一次,她设计一个游戏,让每个来宾不仅要带一个菜,还要带一句话,写在纸条上。这句话一定要有三个条件:什么人,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做什么。比如:阿三,吃过晚饭,画画;劳拉,在床上,哭泣;查理,在冰上,跑步。然后,就将句子分三个部分剪断,各自归拢一处。游戏开始,大家坐成一圈,先将"什么人"发下去,再将"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发下去,最后是"做什么"。这样,每个人手里就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不过却是重新组合过的,于是便出现奇异的效果。比如:阿三,在床上,跑步。事前,阿三又撺掇几个年轻会闹的,写一些特别促狭古怪的句子,结果就更是惊人。每一个句子都引起哄堂大笑,几乎将屋顶掀翻。有打趣在座的人,有讽刺大家都认识的人,有调侃当政的要人。终于轮到阿三打开手里的三张条子,拼在一起,要读却没有读出声来。大家都屏住笑等着,以为有一个特别大的意外将来临,这是游戏的策划者嘛。停了一会儿,阿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这是这一整个谐趣的晚上的一幕正剧,大家都有些失望,礼节性地笑了几声。主持人便将字条收拢,洗牌似的洗过,开始了下一轮。
晚会结束已是下半夜,阿三没有回家,在女作家的沙发上蜷了几小时,天就亮了。她悄悄起来,女作家夫妇还在隔壁熟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拿了块昨晚剩下的蛋糕,又倒了杯剩咖啡。一夜狂欢后,没来得及收拾,遍地狼藉。茶几上还摊着做游戏的纸条。她将它们拢起来,塞进提包,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早晨的轮渡,只寥寥数人,汽笛在空廓的天水间回响。太阳还没有升起,江面罩着薄雾。阿三的思绪有些茫然,想不起为什么是这时候回家去。耳边有江水的拍击声,一下又一下。浦东渐渐就到了眼前。她走上码头。太阳出了地平线,忽然一切都焕发了光彩,她却感到了疲倦,眼睛是酸涩的,满是隔夜的睡意。
回到房间,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拉上窗帘,上了床。阳光照在窗帘上,又有些像夕照。她盘腿坐着,从包里掏出那些字条,将它们分别放作三堆,一个人做起了游戏。她依次抽出三张纸,拼成句子,看一遍推到一边,再排出下一句。周围安静极了,这幢楼房里仅有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人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阿三静静地排着纸条,她在等待那个句子的出现: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她知道不会是这一句了,可是别的一句将是什么呢:终于,"比尔"的名字出现了,然后是:在沙滩上,最后是两个字:游泳。比尔,在沙滩上,游泳。这是什么意思?阿三对自己说。她将纸条团起来扔在床下,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拉开被子,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