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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个鬼世界里都是些什么吗,小宝贝?”昨天罗利奈特向梅卢提出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他就告诉她说:“狗屁!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这句话出于罗利之口,是因为汽车装配厂里发生的事叫他触景生情。目前罗利正在汽车装配厂里做工。尽管他自己没有记日子,可是今天刚好进入他就业以来的第七个星期。
梅卢在他一生中也是新知。她是(罗利是这样说来的)一个狐妹子,有个周末,他拿了初次到手的工资支票胡乱挥霍,就在那天把她哄到了手,最近他们在十二街附近布莱恩路上的一幢公寓里,租下两间房,凑合着搞了个窝。梅卢通常在那儿过日子,跟菜锅、家具和帘幔打交道,照罗利一个酒友的说法,她就这样象只待在窝里的野山雀了。
罗利向来不把他所谓的梅卢在窑子里鬼混那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也仍然不当一回事。他还是照样给她吃的,她就拿来两人分着吃,罗利为了多挣点吃的,一星期中多数日子都继续去装配厂上工。
他退出了第一期培训班,如今竟然又开始这第二个回合,用罗利的话来说,这都是靠了一个全身花花公子打扮的大个子黑佬油头光棍。有一天他找上门来,自称名叫伦纳德温盖特。那是在内城罗利住的房里,他们作了一次长谈。罗利开头是叫那人滚蛋,见他的鬼去,说他已经受够了。谁知那油头光棍却能说会道。他径自说下去,罗利听着听着,就听得出了神。他解释说,那个胖胖的白人杂种教导员吞没了人家的支票,后来给逮住了。可是,经不起罗利一问,温盖特就承认那白人胖子并没有象黑人一样关进牢里。这恰好证明什么公道正义之类的狗屁正是那么回事——狗屁!这一点,连那黑人油头光棍温盖特也承认。罗利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那么凄凉,那么辛酸地承认下来,也正是在他承认后,罗利不知怎么的,几乎一下子就同意去工作了。
正是这个伦纳德温盖特,他关照罗利,用不着去上完培训班。看来温盖特已经查过档案,上面写着罗利这个人既聪明又伶俐,因此(温盖特说)
他们打算下星期就把他直接安排到流水线上,从星期一开始,干个固定活。
那一点嘛,(照罗利的说法,又一次)恰好证明,原来也是狗屁。
他们非但没给他一个固定活,让他有机会掌握这门技术,反而通知他在流水线的不同工段上当替工,这就要他象只蓝屁股苍蝇那样来回打转,一种活刚刚干惯,又得赶去另干一种活,然后再换一种,又换一种,搞得他晕头转向。开头两个星期,总是这么样干着,因此,他简直不知道,从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该做些什么,因为给他的指示微乎其微。倒不是说他如此斤斤计较。要不是那黑人温盖特说过给他一个固定活,他还是脱不掉老脾气,什么也不存指望。话又说回来,这倒正好说明他们从来不守信用,讲了话就是不算数。所以嘛还不是狗屁!
当然啰,没有人,就是没有人,跟他谈起过流水线的速度。那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来得可不容易啊。
第一天上工,罗利乍一看到汽车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只觉得流水线好象蜗牛爬似的出丧队伍,一时一时往前挨过去。他一早就到厂里,跟日班工人一起上工。这个场所面积之大,从汽车、公共汽车、其他各种各样随你叫什么名字的车子里涌进来的人群之多,首先就把他给吓住了;还有,除他以外,看样子个个人都知道往哪儿去——全都急得什么似的——也知道去干什么。不过,他还是找到了该去报到的地方,从那里又被打发到一座钢铁屋顶的偌大厂房里,他没想到厂房里有那么干净,就是闹得厉害。啊哟哟;那个闹声呵!四面八方都是闹声,听起来象是一百个摇摆舞乐队在伴着拙劣舞步演奏呢。
不管怎么样,汽车流水线婉蜒曲折地穿过厂房,望不见头尾。看样子,男男女女(有三两个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干活),不管在一辆汽车上碰巧分到什么活,仿佛都有宽裕时间可以干完,歇上一阵鼓的工夫,再动手去干第二辆汽车。用不着出大汗!对一个不止满脸傲气的无情虎汉子来说,倒是轻松活儿!
不到一小时,跟成千上万前辈一样,罗利也学乖了。
他一到,人家就把他交给一个领班,领班只是说一句:“几号?”领班是个白人,年纪很轻,可是已经秃顶,一副中年人的愁容,手里掂着一支铅笔,看到罗利在犹豫,顿时发火说:“社会保险证嘛!”
罗利终于掏出人事处职员交给他的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号码。领班知道还有不知多少事得马上去做,不耐烦地把号码抄了下来。
他指了指最后四个数字:6469。“你往后就叫这个,”领班大声说道;流水线早已开动,喧闹声吵得可叫人听不清说话。“所以别把那个号码给忘了。”
罗利咧嘴笑了笑,他忍不住想说一句:这跟牢房里倒是一个样。可是他没说出口,领班已经做了个手势,叫他跟着走,随后带他到了一个工段上。
只见一辆部分装好的汽车正慢慢移动过去,油漆鲜艳的车身闪闪发光。好漂亮的车子!尽管罗利生就满不在乎的脾气,但是也觉得兴致勃勃了。
领班在他耳边吼叫:“你把底盘和车箱上的三颗螺钉装上去。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螺钉在那边那个箱子里。用这柄电动扳钳。”他把扳钳塞进罗利的手里。“懂了吗?”
罗利可说不上是不是弄懂了。领班拍拍另一个工人的肩头。“做给这个新手看看。他要在这儿接班。我要调你到前悬挂系统那里去。赶快。”领班走开了,一副模样仍然比年龄显得老。
“看着我,老弟!”那个工人抓起一把螺钉,冲进一辆汽车的门,手里拿着一柄电动扳钳,电线拖在后面。正当罗利还在张望,想看看那人在干些什么,那人却猛一下从后面钻了出来。他跟罗利撞了个满怀。“看着,老弟!”
他绕到汽车后面,冲进车箱,手里抓着另外两颗螺钉,仍然随身带着扳钳。
他回过头来嚷道:“搞明白了吗?”那个工人在另外一辆汽车上又干了一次,随后,一见领班重新发出的信号,顿时说了句“全看你的啦,老弟”转眼就不见影踪了。
尽管耳边一片闹声,眼前也看得见几十个人,可是罗利一生中从来也没感到这么孤单过。
“你!嗨!动手干啊!”领班在流水线的另一边挥着两条胳臂,大声嚷嚷。
刚才那个工人安装过螺钉的那辆汽车早已过去。流水线明明移动得很慢,但是说也奇怪,另一辆汽车却已经出现在面前。只有罗利一个人安装螺钉了。他抓起两颗螺钉,跳进车里。摸索着应该装上螺钉的窟窿眼,找到了一个,一看,原来把扳钳给忘了。他回去找来。再跳进车里,不料沉甸甸的扳钳掉在手上,指节擦着钢地板,把皮都给磨破了。他好不容易才动手拧上那一颗螺钉;他还没能拧好,还没能装上另外一颗螺钉,汽车一往前移动,就把扳钳的电线拉紧了。扳钳再也够不着啦。罗利就把第二颗螺钉留在地板上,走出了车。
跟着又过来了一辆汽车,他总算把两颗螺钉都装在这辆车上了,一拧也拧紧了,只是说不上装得好不好。随后过来的一辆汽车,他干得比较利落些;再接下来的一辆汽车,也是这样。他逐渐懂得使扳钳的窍门,虽说他觉得扳钳很沉。他浑身流着大汗,手上的皮又给擦破了。
一连过去了五辆汽车,他才记起应该在车箱上安装的那第三颗螺钉。
罗利吃了一慌,向四下看了看。总算没人注意到。
在邻近各工位上,流水线的左右两边,都有两个人在安装车轮。他们专心干着自己的活,谁也没对罗利看一眼。他向其中一个招呼说:“嗨!有几颗螺钉我漏装了。”
那工人头也没抬,大声答道:“别搁在心上!干下一辆车。流水线后段的检修工会把那几颗装上去的。”他抬了一下头,放声笑了。“也许会装上的。”
罗利动手把那第三颗螺钉穿过每一辆汽车的车箱,装到底盘上。他不能不加快步子。整个身体也需要钻到车厢里,第二次身子一钻出来,脑袋不巧撞在车顶盖上。这一下可撞得他差点昏过去,他巴不得休息一会,可是,下一辆车又过来了,他只好迷迷糊糊干下去。
他逐渐明白:第一,流水线的速度比表面看来要快;第二,流水线的无情比速度更加逼人。流水线一直在转过来,转过来,转过来,不中止,不让步,任凭人家手忙脚乱,任凭人家讨饶求情,都无动于衷。活象一股潮水滚滚而来,什么也阻挡不了,除了半小时的午休,除了下班,除了怠工。
上工的第二天,罗利成了个怠工的。
到那时候,他已经换过好几个工位,先是装底盘的螺钉,再是做电线结头,接着又去装方向盘支柱,后来又是安挡泥板。头天他听到有人说当时缺少工人;这才发生了恐慌——每逢星期一,往往是这样。星期二,罗利觉得干固定活的人多了,可是,轮到别人换班了,或者休息了,领班还是派罗利去填补临时的空缺。因此,什么活都不大有时间学好,每到一个新的工位上,等他把新的活学会做好,好几辆汽车已经过去了。在通常情况下,碰到领班在旁边,注意到了,那么,做坏的活就会给抓住;换做别的时候,那就干脆顺着流水线移动过去。难得也有这样的情况,领班虽然看到什么活做错了,也不理不管。
这么样一一干下去,罗利奈特越来越疲劳了。
上一天,工作结束时,他那虚弱的身子到处都痠痛。一双手疼得厉害;还有好些个地方,有的皮肤发了青,有的破裂了。那天夜里,他睡得好香,几年来都还没有过呢,第二天早晨,仅仅是因为伦纳德温盖特留下的那只便宜闹钟闹个不停,他才醒过来。罗利一面弄不懂为什么要爬起来,一面却又爬起来。隔了几分钟,他对着一只破搪瓷脸盆上头那面拆裂的镜子自言自语。“你这个可爱的傻虎汉子,你这个吸毒鬼,爬回床上,打你的呼噜去吧。
说不定你还存心当白人的黑奴才咧。“他一脸不屑地朝自己瞅了一眼,可是并没有回到床上去。反而又到厂里去上工了。
午饭后不久,他困了。在前一个小时里,他接二连三打着呵欠。
一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年轻黑人工人,对他说:“老兄,你站着睡觉呐。”
他们两个人都是派定安装发动机的,干的活就是把发动机往下搁到底盘上,再扣紧。
罗利做了个鬼脸。“那些个车子一直在过来嘛。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
“你需要休息一下,老兄。就象这条臭流水线停止时的那种休息。”
“我看,永远也停不了。”
他们从头顶上把一台笨重的发动机放进又一辆汽车的前车厢里,将传动轴安在变速箱的延伸部分,好象把一列火车结起来似的,随后让发动机从悬挂系统上放下来。那头流水线上,有人会用螺钉把发动机拧正位置。
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把脑袋凑近罗利的脑袋。“你要这儿这条流水线停止不动吗?我说的是正经话,老兄。”
“哦,对,对。”罗利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想跟人胡诌一通。
“可不是开玩笑。瞧这个。”那工人不让附近其他人看到,偷偷伸开一直捏紧的拳头。他手掌心里有一颗乌黑的四吋钢螺钉。“嗨,拿去!”
“拿来干什么?”
“照我的话做。把它撂在那边!”他指了指靠近他们脚边的混凝土地上的一条凹槽。那里头安着流水线的链条传动,是条无穷无尽的皮带,活象其大无比的自行车链条。链条传动顺着整条流水线来回打转,推着部分装好的汽车沿着流水线不快不慢地——往前进。在好几处,沉到地下,又通过上面特别加上去的地板升了起来,穿过油漆间、检验室;或者仅仅改个方向。每逢升降,那蠕蠕移动着的链条碰在轮齿扣合点上铮铮的响。
管他妈的,罗利心想。只要能混过时间,能使这一天快点结束就好——哪怕白干一场,也不打紧。他把螺钉撂进了链条传动。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见螺钉顺着流水线往前移动;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不见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一个个脑袋在他周围抬起来,一张张脸,大多是黑的,在呲牙咧嘴地冲着他的脸笑。他莫名其妙,只觉得别人在眼巴巴等着什么。等什么啊?
流水线停止了。没有一点先兆,没有突如其来的一点声响或震动,刹时间就停止了。这一变化很不显眼,因此,有些专心干活的人,隔了几秒钟,才发觉他们面前的流水线已经静止,不再往前移动了。
大概有十秒钟工夫,四下里一片静寂。在这片刻,罗利周围的工人呲牙咧嘴地笑得比刚才更欢了。
接着是一片骚乱。警铃嘀铃铃响了。告急声从前面流水线上哇啦啦传过来。没隔一会,厂里深处什么地方轻轻响起了呜呜的警报汽笛声,转眼间越来越响了,越传越近了。
那些老手,刚才都暗中望着罗利和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交头接耳,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故。
离开罗利奈特的工位,最近的一个链条传动轮齿扣合点,是在前面流水线的一百码地方。他撂进一节链条中的螺钉,没到这扣合点前,一直转啊转的,没出什么事故。可是,一到轮齿那里,螺钉就在轮齿和链条之间轧住了,非得有一样让路不可。链环就此折断。链条传动分裂了。流水线停止了。
刹时间,七百个工人完全闲下来,他们等着流水线重新开动,但是,他们那按照工会会员级别拿的工资,却还是照发无误。
嘀嗒嘀嗒几下,又过去了几秒钟。警报汽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传得才快呢。在流水线旁边的一条宽阔过道上,那些站着的人——管理员、保管员、联络员和其他人员,都急急忙忙走光了。其他厂车——铲车、载货车、经理车,全靠了边,停住了。只见一辆黄卡车,闪烁着红彤彤警标,在厂房里打了个急转弯,一下子出现了。这是个抢修组,一组三个人,带着修理工具和焊接设备。一个在开车,一只脚抵着地板;另外两个吊在车上,靠着后面的焊接筒撑住身子。在前面流水线上,有个领班高举着双手,做手势指出那出事的地点。卡车掠过罗利奈特的工位——黄啊红的污糟糟一团,警报器发出了最强音。车速放慢了,随后就刹停了。抢修人员匆匆忙忙跳下了车。
不论在哪家汽车装配厂里,流水线不在预定计划中停止运行,就是件紧急事故,仅次于失火而已。流水线上每一分钟的生产损失,相当于每一分钟工资、管理费、工厂开支的损失,其中没一项是弥补得了的。换个方式来表达的话,那就是,在流水线运行时,大概每五十秒钟生产一辆汽车。要是不按计划停止运行,那么同样一点时间就等于一辆新车全部成本的损失。
因此,先要恢复流水线运行,事后再来追究事故。
抢修人员应付这类意外事故素来有经验,一看就知道该怎么样着手。他们找到链条传动的折断处,把分裂的几段收拾拢来。切下断了的链环,另外焊上新的。卡车简直还没停下,乙炔吹管就冒火花了。活干得飞快。必要的话,修理人员先临时凑合一下,让流水线重新开动。等以后换班了,或者午休了,生产暂停时,再来检查修过的地方,再来搞得牢固些。
有一个修理人员做手势招呼了一个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他可用电话跟最近的一个控制处取得联系。“开动!”这句话传了过去。原来被断路器截断的电流,重新畅通了。链条传动铮铮铮转过轮齿,这一回平平稳稳了。流水线重新开动了。七百个职工,对这次小休大多感激不已,现在全都重新工作了。
从流水线停止到重新开动,历时四分五十五秒。这样无异损失了五辆半汽车,也就是六千余元。
罗利奈特这会儿虽然恐慌,却也说不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一下子就弄明白了。
那个大骨架、宽肩膀的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沿着流水线大踏步走回来,紧绷着脸。手里拿着一颗扭弯的四吋螺钉,这是一个修理人员交给他的。
他站住了,举起那颗轧坏的螺钉,查问起来。“这是从这一段里来的;只能是这样。就在这儿什么地方,两节轮齿中间。谁干的?谁看见来的?”
大家都摇摇头。弗兰克帕克兰德往前走去,把这几句话又问了一遍。
他一走到安装发动机这一伙人跟前,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年轻工人笑得直不起腰来。他简直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指指罗利奈特。“就是他啊,头头!见他干来的。”在邻近工位上的另外一些人,也跟着他一起笑。
虽然罗利成了靶子,可他出于本能,一下就看出这里头也没有什么恶意。
无非是个玩笑,是个消遣,是个遂着性子干的恶作剧罢了。谁管它什么后果呢?再说,流水线只不过停了几分钟。罗利不知不觉也咧嘴笑了,后来一见帕克兰德的眼色,顿时僵住了。
领班瞪大了眼睛。“是你干的?是你把这螺钉放进去的?”
罗利的脸色叫他露了底。突如其来的恐惧,再加上疲劳,让眼睛都发白了。这一回,脸上那分傲气无影无踪了。
帕克兰德吩咐道:“出来!”
罗利奈特从流水线上他的工位那里走出来。领班做了个手势,叫一个替工接替上去。
“几号?”
罗利把头天知道的那个社会保险证号码复述一遍。帕克兰德又问了他的姓名,还写下来,脸依然绷得紧紧的。
“你是新来的,是不是?”
“嗯。”见鬼!——老是这一套。提问题,说废话,没个完。哪怕白人鬼子踢了你的屁股,他也会讲些狗屁来解解你的痛。
“你搞的是怠工。你知道后果吗?”
罗利耸耸肩。什么叫“怠工”他一点不知道,不过也不爱听这两个字眼。他象几星期前那样听天由命,心想饭碗准砸了。现在只是纳闷:他们还能再骂他什么?看这臭白佬冒火的样子,他只要有办法,就会找麻烦。
有人在帕克兰德背后说了一句:“弗兰克——扎勒斯基先生来啦。”
领班转过身。他望着那身材矮胖的副厂长走近来。
“怎么回事,弗兰克?”
“这个,马特。”帕克兰德举起那颗轧弯的螺钉。
“故意的?”
“我正在调查。”他的口气是:让我接着我的办法干!
“好吧。”扎勒斯基沉着地朝罗利奈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如果这是怠工的话,那我们就给处分。工会会支持我们的;这你也知道。写份报告给我,弗兰克。”他点点头,往前走了。
弗兰克帕克兰德可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没揭发站在面前这个人是个怠工的。他本来可以这样做,而且马上把他开除;不会引起什么麻烦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一切仿佛太轻易了。这个半饥不饱的小个子看来不象是个坏蛋,倒象个冤鬼。再说,懂诀窍的老手也不会那样经不起一击的。
他拿出了那颗作案的螺钉。“当时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罗利抬头望望帕克兰德,他高高耸立在面前。换做平时,罗利准会狠狠回瞪他一眼,可是眼下累得连这样做也没劲了。他摇摇头。
“现在你知道了。”
回想起刚才的叫嚷、吵闹、警笛、闪光,罗利禁不住咧嘴笑了。“嗯,老兄!”
“有没有人叫你这样干来的?”
他只觉得一张张脸在流水线上瞅着,不再笑了。
领班问道:“那么,是谁呀?”
罗利一声不吭。
“是不是告发你的那个人?”
那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正弯着腰,在安另一台发动机。
罗利摇摇头。假定眼前是个机会,有些债就好还清啦。但是,不是那样子来还清债的。
“好吧,”帕克兰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我总认为你傻得上了当,虽说我现在或许就是个傻瓜蛋。”领班眼睛一瞪,怨只怨自己让了步。“刚才出的事,就算是意外事故列入档案。但是,你受到监视了;记住这一点。”他又粗声厉气补充了一句:“回去干活!”
罗利万万没想到,自己给仪器板下面安装衬垫,竟然能一直干到下班。
不过,他也知道情况不可能永远如此。第二天,他成了工人弟兄打量的对象和取笑的目标。起初,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可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逐渐认为罗利奈特是个可作弄、好吓唬的软蛋,那么玩笑就会越开越凶,凶得多。有人要是倒足了霉,或者蠢得捞到了那么样一个名声,那就会活受罪啦,甚至还会出危险,因为流水线上工作单调,不管是什么,哪怕是残忍不堪的,只要好作个消遣的,大家也都求之不得。
他就业后的第四天,在午休时,食堂里照例乱哄哄的,几百个人从各自的工位上冲进来,目的是为了排队,但等饭菜拿到手,顿时狼吞虎咽地赶紧吃完,去上厕所,如果想要把肮脏油腻洗掉,那就洗一下(吃饭前洗手根本不行),随后赶回去干活——一切都要在三十分钟里办完。在食堂人群中,罗利只见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身边围着一群人在大笑,在瞅着他想看热闹。隔了几分钟,罗利拿到了饭菜,人家却朝着他推啊搡的,把他买来的饭菜统统碰落在地上,一下子全都给踩掉了——看样子也是个意外事故,尽管罗利不是那么个糊涂虫。那一天,他没有吃饭;时间再也来不及了。
在推推搡搡那会儿,他听到卡嚓一响,只见一把弹簧小刀一闪。罗利不由得猜疑,下一回推搡得可能还要凶,弹簧小刀还会用来刺他一下,甚至还会发生更糟的事。他马上理解到,这种做法太不合理,太不公道。一家雇有几千名工人的制造厂,好比深山野林,有的是深山野林的无法无天勾当,他只有抓时机站稳脚才行。
罗利明知时机对他不利,但还是等待着。他心里有数,机会总会来到。
果然来了。
星期五,一周中最后一个工作日,他又被分配去把发动机放到底盘上。
罗利跟一个年老的发动机安装工在一组,邻近那些工位上的工人中,有一个就是那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
“啊哟哟,我真有点儿汗毛直竖咧,”午休快要结束,流水线即将重新开动时,罗利走到他们跟前,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对他说道。“你今天要给我们大家一次特别休息吗?”旁边的人都哄一下笑了起来,他就往罗利的肩上打了一巴掌。另外还有个人从另一边拍了罗利一下。这两下可能都是和和气气的,可是砰砰落在罗利虚弱的身上,偏偏打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
他千方百计在盼啊等的机会,隔一小时后出现了。自从重新回到了那伙人身边,罗利奈特一面干着自己的活,一面却时刻留意别人的动作和位置,虽然这总是老一套,但是有时也有点变化。
每一台安装的发动机,都是用链条和滑轮从头顶上放下来的,由上、止、下这三个电钮控制着转动和卸落。工位上头不高不低吊着一根粗大的电缆,三个电钮就装在这上面。通常都是那个发动机安装工按电钮的,不过罗利也已经学会开关了。
还有第三个人——这一回,正是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在两个工位之间走动,根据需要,协助其他两个人。虽然这个安装小组干得很快,但是都小心谨慎地把每台发动机慢慢对正位置,位置快要摆正时,每个人都看准自己的双手已经移开了,才把发动机最后放下来。每当一台发动机快要放下来,位置也快对正了,燃料管和真空管却跟底盘的前悬挂系统纠结起来了。
这种故障是暂时的,也不是经常发生的;每逢出现这种情况,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就要过来,手伸到发动机底下,去把纠结起来的管子挪开。现在他就是这样做了。其余两个人——罗利和发动机安装工的手,都已经稳稳当当挪开了。罗利一边留神注意,选择时机,一边打横里稍稍移过几步,随随便便把手伸上去,随后手一按,揿着下那个电钮。一刹时,响起了“咚”的好沉一声,在四下里回荡不已,好象宣告半吨重的发动机和变速箱已经扎扎实实地落在底下的座架上了。罗利松开电钮,跟刚才那样子,一下溜开了。
一眨眼工夫,那个梳非洲人发式的工人一声不吭,简直信不了自己的眼睛,直瞪瞪望着自己的一只手,在发动机底座下面,手指都已经不见了。转眼间,他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声声又痛苦又恐怖的狂号,号个不停,穿透四下里其他一切声音,响得那些在五十码开外干活的人也都抬起头来,不安地伸长脖子,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声声尖叫好象鬼哭神号,叫个没完,这时就有人按了按警铃电钮,让流水线停止运行,另一个人按了按上那个开关,让整台发动机往上升起。发动机一举起来,一声声的尖叫顿时成了痛彻心肺的惨号,站得最近的那些人都毛骨悚然,看着那压扁砸烂的一团血肉骨头,几秒钟前本来还都是些指头呢。那受伤的工人双膝一屈,两个人就去架住他,他身子一挺,一张脸刹时变了相,眼泪直淌到嘴上,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了野兽般的哼哼声。第三个工人,脸色灰白,伸出手去,尽可能拨掉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只是人站得远远的。但等轧剩的手清除干净,流水线就重新开动了。
受伤工人躺在一副担架上抬走了,吗啡一发作,他的一声声尖叫渐渐减少了。当时,从厂医务室把护士急急忙忙叫来,吗啡就是她打的。她把手临时包扎了一下,挨着担架,陪送到等在门外的救护车上,她一路走着,白制服上都溅到了血。工人中间没一个人向罗利看一眼。隔几分钟后,在工休时,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和一个工厂安全人员,盘问了最靠近出事地点的那些人。一个工会干事也到了场。厂方人员查问:究竟出了什么事?看来好象没一个人知道。可能知情的那些人,声称事故发生的当儿,他们正看着别处。
“那可讲不过去,”帕克兰德说。他狠狠盯着罗利奈特。“总有人看见来的?”安全人员问:“谁按开关的?”没有人回答。只是不自然地搓着脚,眼睛转过一边去。“总有人干的,”弗兰克帕克兰德说。“是谁?”还是寂静无声。于是发动机安装工开口了。看上去他比以前模样老了些,头发也白了些,因为一直流着汗,短头发湿濡濡地贴在黑脑瓜上。“大概是我吧。想来是我按了那电钮,让它落下来的。”他又嘟嘟囔囔补充了一句:“还以为上面没有什么了,那家伙的两只手都已经出来了。”
“你有把握?还是你在包庇?”帕克兰德的两只眼睛又回到罗利奈特的身上,细细打量。
“我有把握。”发动机安装工的语气更坚定了。他抬起头;跟领班打了个照面。“是个意外事故。我真难过。”
“你应当难过,”安全人员说。“你把人家的一只手搞掉了。再看看那个吧!”他指指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厂开工1,897,560工时全无事故“这下子,我们的纪录可退到零了,”安全人员痛心地说。他给人留下个强烈的印象:这才是事关重大的问题。
由于发动机安装工一口咬定那几句话,紧张气氛已经消了几分。
有人问:“会出什么事?”
“那是件意外事故,所以不加处分,”工会干事说。他跟帕克兰德和安全人员说话了。“不过,这个工位上有不安全的情况。要不改正,我们就把大家都拉跑。”
“别急嘛,”帕克兰德告诫他说。“还没人提出过证据呢。”
“连早晨下床都不安全呢,”安全人员顶了一句。“要是你闭了眼睛下床的话。”这三人一面继续议论,一面走开了。临走时,安全人员又对发动机安装工恶狠狠瞪了一眼。
不大一会,被盘问过的那些人都回去干活了,有一个新手接替了那个不在场工人的工作,他总是战战兢兢留神自己的双手。
从此以后,虽然什么话也没说过,可是其他工人却不再跟罗利奈特捣蛋了。他知道为什么。当时在近旁的那些人,尽管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都明白出了什么事。如今他这人就以不好惹出名了。当初罗利看到给他吃过苦头的那个人的砸烂的血手,开头也惊吓,噁心。不过,担架一抬走,此时此地的惨状也就消失了,再说,罗利天生什么事都丢得开,所以到下一个工作日——中间隔了个周末——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件事已成明日黄花,如此而已。他倒不怕报复。他心里明白,不管有没有深山野林的弱肉强食这条道理,一定的人情道理也总是在他的一边,这一点旁人也都知道,就连保护他的那个发动机安装工也知道。
这个事故还引起其他一些余波。
如果有人引起了大家注意,这人的一些情况总会四下流传,就这样,罗利坐过牢的消息不胫而走了。但是这并没有害得他狼狈不堪,他发觉这反而使他多少成了个民间英雄,至少在年轻工人眼里,他是个英雄好汉。
“听说你出过风头,”内城来的一个十九岁小伙子对他说。
“想来你叫那伙白种臭猪受足了罪,才给他们抓住来的,呃?”
另一个小青年问:“你带家伙吗?”
罗利知道厂里有许多工人随时随地都带着枪,据说这是用来对付厕所里或者停车场上常有的那种行凶抢劫的,尽管如此,罗利还是不带枪,因为他明白,如果在他身上一旦发现武器,凭着过去犯案的经历,他就会判处严刑。
不过当时他只是含糊其词地回答了一句:“别来惹我,小伙子。”于是不久又多了个谣言,说什么那小个子奈特总是随身带着武器。这样,在年轻激进分子当中,他受到尊敬,就又多了一层理由。
有一个年轻激进分子问他:“嗨,你要来支大麻烟吗?”
他接受了。过不久,他虽不象有些人那样在流水线上经常抽大麻,但也抽了;他慢慢懂得,抽了大麻,一天日子就过得快些,工作的单调也比较容易忍受些。大约也是在这时候,他开始赌号码了。
后来,当他头脑冷静下来,再多想想,他不由认识到,正是毒品和号码把他引进了厂里又复杂又危险的犯罪深渊。
乍一看,号码赌仿佛没什么害处。
罗利也知道,照底特律人看来,号码赌好比呼吸一样自然,尤其在汽车厂里,这个看法更是普遍。虽然这种赌博是黑手党1一手控制的,明明是骗局,胜负是一与千之比,可是每天还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来打赌,赌注少则五分钱,多则一百元,偶尔还要多些。一块钱,是厂里最最普通的日常赌注,也是罗利下的赌注。
1黑手党是美籍意大利人的地下黑势力集团,以贩毒、卖酒、开赌场、设妓院等手段牟取暴利。
不过,无论赌注多少,凡是打赌的总是选上三个数字,任何三个,一心希望这是当天中彩的一组号码。万一猜中了,那就一赔五百,但是,有些打赌的只赌一个号码,不赌三个,这样,赔的钱也少些。
在底特律,凡是赌号码的,仿佛谁也不在乎,赌场是从钱押得最少的几组号码里选出中彩号码的。只有在附近的庞提阿克市,中彩号码才是根据赛车的结果,而且还把彩金分法公布出来,至少在这方面,那种赌博总算不是弄虚作假的。
联邦调查局、底特律警察局和其他机关,总是定时按期把搜抄所谓“底特律号码场”大事宣传。空前大抓赌,或者美国史上最大一次抓赌,往往是底特律新闻报和自由新闻的大标题,但是,第二天,也不好好搜查,赌号码又象往常一样方便了。
罗利做工的日子越长久,对厂里搞号码赌的办法就知道得越清楚。收赌注的许多人中,也有清洁工;在他们的铅桶里,几块干抹布下面,藏着收来的现款,还放着写号码人用的那老的一种黄纸条。一到截止日期——通常在汽车开赛时,纸条和现款都从厂里偷偷送到闹市区。
罗利听说,工会干事是装配厂的号码监督人;凭他平时的职务,他可以在厂里到处活动而不致引起注意。事情也明摆着,赌号码是大多数工人共有的日常嗜好,其中包括管理员、办公室人员和几个厂长。向罗利提供消息的人,跟他打包票,这里头也有厂长。既然号码赌这样通行无阻地盛极一时,看来厂长之流参与其事也未始不可能。
手指压烂事故发生后,有两次有人旁敲侧击地暗示罗利,要他一起积极搞号码赌,也可能是要他参加厂里的其他一种勾当。他知道,这种种勾当包括放高利贷、推销毒品和非法兑换支票;此外,除了那些较轻的罪恶活动,还有常见的抢劫和行凶,以及有组织的结伙偷窃。
罗利的犯案经历,现在已经无人不知,这一来,在直接参加厂里犯罪活动的黑帮分子中间,还有那些除了干本份工作外也客串犯罪的人当中,他显然是个当然成员。有一次,在小便处,一个身材魁伟、平常沉默寡言、人称“大个子鲁夫”的工人,站在罗利的旁边,小声对他说:“大伙说你干得不错,我可得告诉你,一个聪明小子,有的是门路,可以混得更好,收入大大超过这儿给笨伯的那点算不了什么的甜头。”他撒清了一泡尿,浑身舒泰,嗯了一声。“有时候,我们用得着识时务的机灵鬼,不是动不动就吓破胆的。”
一见有人站到他们身边来了“大个子鲁夫”就停住嘴,拉好裤裆拉链,转过身子走了,还点了点头,算是通知罗利多会儿他们两人再谈一谈。但是,他们没有谈,因为罗利尽量避着再见面。后来由另一个方面第二次来接头,他也没有理会。之所以如此,理由是各种各样的。他心里还是始终想到,这样做,大有可能判个长期徒刑,重进监狱;此外,他也觉得他的生活,目前这样的生活,至少也跟以前任何时候一般好。吃饭是头等大事。不管是不是给笨伯的甜头,这也管保搞得到长久以来搞不到的东西,包括吃的喝的,什么时候想抽就抽得到的一些大麻,还有那个小骚货梅卢,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对她厌倦,但是现在却还没有。她不是什么稀世宝,不是什么美人儿,何况他也知道,在他之前有过不少人,她常跟他们鬼混来的。不过她能吸引他。
他光看她一眼,就按捺不住了尤其碰到梅卢不是敷衍了事时,她就使出她熟悉的一套花招,害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一套罗利听是听说过的,可从来也没有人用来对付过他。
说实在的,就是为了这缘故,他才让梅卢去找了两个房间同居,她布置房间那会儿,他也没反对。她购买家具杂物没花掉多少钱,只是带来几份单据,叫罗利在上面签个字罢了。他看也不看,就漫不经心签了字。后来家具来了,里面还有一架彩色电视机,跟酒吧间里的一样好。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一切的代价花得可不小——在装配厂里干了好些个又长又累的工作日,名义上是一周五天,不过有时候是四天,有一个星期只有三天。罗利,也象旁人一样,如果度过一个周末,宿醉未醒,那么星期一就不上班,如果想提早一天过周末,那么星期五也不上班;但即使如此,下一个发薪日拿到的工钱还是够他挥霍的。
工作非但辛苦,而且始终单调,这使他想起一个工人弟兄早先劝过他的话:“你人到这儿来,脑子可要留在家里。”
可是还有另外的一面。
尽管并非出于本意,尽管有一套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小心防备,不上人家的当,不做臭白佬的走狗,可是罗利奈特对他现在干的活还是不由自主地渐渐有了兴趣,慢慢养成了责任心。根本原因是他头脑灵活,再加他有求知的本能,这在过去都没机会发挥,现在却在发挥作用了。另外还有个原因,如果有人指责的话,罗利总会矢口否认,那就是,他跟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德慢慢彼此敬重起来,就这样关系密切了。
出了那两次事故,引起了帕克兰德对罗利奈特的注意。起初,他把罗利当冤家对头。但是,对罗利仔细观察了一番,敌意消失了,反而生了好感。
在马特扎勒斯基的一次定期巡视流水线时,帕克兰德对副厂长也流露了这个看法“看到那小个子吗?他刚到这儿头一个星期,我还当他是个捣蛋鬼呢。现在他就跟我手下任何人一样好。”
扎勒斯基嘴里嗯嗯应着,简直听也不听。最近,在厂经理部门一级,好几处新的火山爆发了,其中有个规定,就是要求增加生产,减低工厂开支,设法提高质量水平。虽然这三个目的基本上是各不相容的,但是最高经理部门坚持要做到,这样硬性规定,就难为了马特的十二指肠溃疡——他身体内部的宿敌。溃疡曾经好过一阵,如今又经常折磨他了。因此,马特扎勒斯基抽不出时间来关心个别人,要关心,也只是关心统计表上的个别人,好象一团团不受重视的陆军士兵那样的个别人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这一点,尽管扎勒斯基没有一套大道理可以看得出来,即使看出来了,也没有权力去改变制度,不过这正是北美汽车的质量一般都不及德国货汽车的原因,在德国,工厂制度不是那么严格,所以,工人都感到个人的存在,也都有技工的那种自尊心。
其实弗兰克帕克兰德倒是尽力而为的。
正是这个帕克兰德,他让罗利结束了替工的身份,派他到了一个固定的流水线工位上。后来,帕克兰德又把罗利在流水线上调来调去;可是,至少不象过去那样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变换工作,弄得他手足无措了。之所以调动,也是因为罗利越来越能对付比较困难、需要窍门的工种,帕克兰德就是这样对他说来的。
在这个阶段,罗利发现的人生真相,就是流水线上的活大多很辛苦,很难对付,但是也有几件轻松活,安装风窗就是其中一项。不过,干这工种的工人,碰到有人看他们干活,总要耍花招,埋头做些多此一举的额外动作,让他们的任务也显得很棘手似的。罗利虽然装过风窗,但只做了几天,因为帕克兰德又将他调回到流水线后段去干一件难活——在车身里面爬来爬去、扭啊摆的安装复杂的电线束。再后来,罗利又去搞一种“盲目操作”——这是最最棘手的一项工种,得朝摸得着看不见的地方装上螺钉,再拧紧,这也是光凭着摸索干出来的。
就是在那一天,帕克兰德对他说了心里话:“这个制度不公正。凡是活儿干得最好的、领班也信得过的,却只能捞到最糟心的活儿和起码的待遇。伤脑筋的是,我现在需要有个人装螺钉,这个人呢,我又拿得稳他会装好,不磨洋工。”
在弗兰克帕克兰德来说,这不过随便讲讲的话。但是,照罗利奈特听来,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表明一个掌大权的对他这么个人放下了架子,批评了那个制度,跟他说了些真心话,说了些他辨得出是老实的话,而且也没有说出狗屁来。
结果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罗利手艺逐渐进步了,由于饮食正常,体质增强了,他就此把摸得着看不见地方的每一只螺钉都装对头了。第二件,他开始仔细观察帕克兰德。
不久以后,虽然说不上景仰,罗利却认为那领班倒不是个放狗屁的家伙,他待人公正,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一视同仁;他也说话算数;对周围的丑事恶行都确实远而避之。罗利既说不出也想不起,这样的人他一生遇到过几个。
后来,正象把人家捧到三十三天一样,这个偶像就此跌得粉碎了。
那一天,罗利又一次碰到人家来问他愿不愿意帮着搞厂里的号码赌。来接头的是个精瘦、火爆、脸上有道伤疤的年轻黑人“老爹”莱斯特,他是替仓库发货的,大家都知道他一面干活,一面还替厂里几个号码庄家和放债人跑腿。“老爹”的脸上之所以从上到下有那么一道伤疤,据谣传,是因为他欠债不还,就吃了一刀。现在他这个欠债的却反过来成了个要债的啦。“老爹”刚把货送到工位上,他探进身子,向罗利打包票说:“那帮家伙喜欢你。可是,他们认为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会不客气的。”
罗利无动于衷,对他说:“你这张油嘴可吓不倒我。给我滚开!”
几星期前,罗利已经打定注意,只赌号码,不搞其他。
“老爹”蘑菇说:“男子汉就得干出点什么来摆摆男子汉的威风,可你不是这样。”好象事后想到似的,又添补一句说:“至少,近来不是这样。”
“见鬼,领班就在身边,你怎么认定我会在这儿搞号码赌呢,”罗利顶了一句。这番话要说是他专门动过脑子才讲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他想找些话来说说。
这会儿只见弗兰克帕克兰德到了眼前。
“老爹”一脸不屑,说:“操他妈!他可不找麻烦。他是拿好处的。”
“你胡说。”
“要是我来一下给你看看我并不是胡说,那么你就算是入伙了?”
罗利从干着活的那辆车里出来,朝流水线旁边吐了口唾沫,再爬进下一辆车里。他说不清什么缘故,心里的疑虑就是弄得他六神不安。他不改口说:“你的话不值一个子儿。你先来一下给我看看。”
第二天“老爹”照办了。
他借口送货到罗利奈特的工位来,拿出一只没封口的脏信封,稍稍打开信封盖,正好让罗利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张黄纸条和两张二十块钱的钞票。
“好吧,朋友,”“老爹”说。“留神看着!”
他走到了帕克兰德闲着没事干时使用的那只竖式小书桌前,把信封放在一个镇纸下面,再走到正在流水线后段的领班身边,跟他讲了几句话。帕克兰德点点头。领班虽不怠慢,但外表上还是装得并不着急,回到了书桌边,拿起信封,朝封口张了一下,再塞进上衣暗袋里。
罗利趁干活的间隙,小心注意来着,这下什么都用不着解释了。事情不能再清楚了,那笔钱是个贿赂,是个好处。
在那后半天,罗利只是马马虎虎干活,有几只螺钉根本没装上,有几只没拧紧。鬼才在乎呢!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感到意外。难道不是什么都发臭吗?总是发臭呀。难道不是个个人都可以用各种方法收买的吗?这些人;一切人。他记起了培训班教导员,怂恿他在支票上背书,偷去了他的钱,还有其他受训学员的钱。那教导员是一个;现在帕克兰德又是一个,那么罗利奈特干吗要不一样呢?
那天夜里,罗利对梅卢说道:“你知道,这个鬼世界里都是些什么吗,小宝贝?狗屁!在这整个茫茫世界里,只有狗屁罢了。”
就在那个星期的后些日子里,他替厂里搞号码赌的那帮人当起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