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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最终是一门自卑的信仰。佛教徒们把自身的存在看作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欲望、烦恼、悲喜、聚散、知或者无知,一切都会沉入苦海。身体和生命是性灵挣不脱的枷锁,而快乐高不可攀。红尘中缘起缘灭,都有不可逆转的前因,一定会走向注定的宿命,但最终也只是虚妄。今生持斋行善,来世也许会平安富贵、多子多孙,但富贵本身,也是一种痛
苦。
佛家和道家一样,相信生命是借来的“身乃万物所成,借诸父母”所以人一出生就开始负债。“存在”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我们在芸芸大千中相遇,只是表面现象,是“假合”真实的情况无法说清,那幺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欢笑和哭泣、悲哀与幸福,更是虚幻的折射“如露亦如电”不可琢磨。
佛教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内核,几千年里目睹了无数兴衰成败,这门信仰渐渐变得世俗化,但不管是自大还是自卑,它都是一门信仰,这在我们的时代非常重要。
一佛这个东西
“佛”这个词来源于天竺梵文“佛陀”本义是觉悟者。在离我们几千年的远处,释迦牟尼渗透了生和死、自我和世界,以及人生的终极意义,他站起来,向着千年后的人群微笑。中国人习惯叫他“如来”心无所从来,无所去,是为如来。当然佛不只是他一人,十方三世,有佛千万,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在佛教经文中,佛与佛之间是平等的,无尊无卑,而且众生万物都有佛心,都可以通过修行达到佛的境界。这说明“佛”只是一种认识的高度,而没有一个人格化的存在。
佛家主张灭绝一切欲念,无欲无求,专心向佛,这称之为“菩提心”而事实上这是一个悖论:因为追求本身就是一种欲望,不管你追求什幺。佛教徒即使抛弃了衣食住行、情欲等一切欲望,也还是回避不了一个事实:他们念兹在兹的,就是成为佛。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论“佛”这个目标就是他们的欲望和痛苦之源。相比而言,道家就更纯粹,他们连终极追求都没有,只要“自然”
佛家有一套独立的哲学,叫做“佛法”或“不二法门”佛就是最通晓“佛法”的人,是法王。神雕侠侣中有一个“金轮法王”按照佛教经典的解释,他也是佛。
这种论述使“佛”这个东西显得很怪异:他像是一套完整的理论,又像是儒家所说的“圣哲”而“法王”更像是掌握大量知识的专家学者。而事实上佛从来就没有明确的定义,他是一个比光更淡的影子,是一个无形无质的存在。佛经说“无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佛与天地一体,与过去未来一体,与众生万物一体,他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在灭亡,只有他在性灵的空间微笑。
这是所有宗教的终极目标,得见万物而不求纤毫,生存在世界中,却又远离世界。这是一种大快乐,用佛家的术语说,就是涅槃。
和其他教派不同“佛”并不是一直受到教徒的尊崇,对佛教经义也有各种不同的评论。唐朝的佛教徒说佛祖是个老骚胡,佛经也都是揩粪纸。宣鉴和尚公开宣称他只是一个“教人吃饭、睡觉、拉屎的平常人”临济义玄和尚甚至认为佛应该杀掉:“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
五代有位高僧法号云门,弟子问他什幺是佛,他回答说佛是“干屎橛”这种回答简直匪夷所思。传说佛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云门就气哼哼地说如果他当时在,一定会将佛祖“一棒打杀与狗子吃”但事实上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只反对迷信,所以“呵佛骂祖”实际上是一种独立的质疑和思考。
小和尚问老和尚:“什幺是佛?”
老和尚:“什幺?”
小和尚走到近处,大声问:“佛是什幺?”
老和尚倏地伸手,捏住小和尚的鼻子,小和尚憋得满脸通红。
老和尚:“现在你懂了幺?”
这就是佛教文化最精微之处:你不需要知道佛是谁,只需要知道你自己是谁。对本体的认识超过世间一切──你问“什幺是佛”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佛。
二佛教的行为规范
科学、宗教和艺术构成了世界的正三维,科学维真,宗教维善,艺术维美。佛教所谓“超渡”很重要的一个意义就是劝人向善,这也是它能够流传久远、历千年而不衰的原因,因为它的基本教义符合大多数人的善良愿望。
佛教的戒律数不胜数。最基础的有五条: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是对住家居士的要求,也是佛教劝谕人群的基本行为准则。对出家比丘的要求就更严格,住家居士可以和自己的配偶xìng交,称为“正淫”只有和配偶以外的人xìng交才算是“邪淫”而和尚或尼姑任何一种xìng交都算是犯了淫戒,包括手淫,包括梦遗,甚至包括潜意识的性欲。
在我们的眼里,佛教徒的人生是苦味人生,至少在物质生活层面是苦的。他们反对一切形式的享乐,不允许和尚睡大床,能走路就不乘车骑马,这显然违背了现代社会共认的效率原则。佛教哲学在这里混淆了两个概念:舒适和便捷,虽然口口声声说大开“方便之门”但他们确实为自己设置了许多不方便。从北京到广州,走路要几个月,坐飞机只要几小时;而e拦胙锓鸱匀徊荒苤豢刻t斡尽?/p>
最传统的佛教徒只依靠乞讨生活“比丘”的原意就是“乞士”按我的理解,他们从来就不考虑食物的营养价值,虽然有“坐禅”、“入定”这些准瑜珈术,但相信大多数的和尚都无法摄取足够的热量。所以佛教倡导的生存方式是一种不健康的生存方式:过分压抑性欲肯定会导致内分泌失调,经常吃冷饭团也许会得肠胃炎。而根据现代医学观念,忽视健康(如吸烟)就等于慢性自杀“自杀即杀人”这也犯了大戒。遵守戒律,就是触犯戒律,佛教的经义成了一个巨大的悖论。但佛家自有它的解释方式: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假都是空。
佛教传到中国后,很快就与中国的主流文化相融合。宋以后的儒教带有很明显的佛教色彩,比如“存天理,灭人欲”这和佛家的主张基本相同。而最初的儒教似乎并不这幺迂腐。孔圣人见了南子也会流下真诚的口水,比他小九岁的子路或许是吃醋,在一旁板着脸嘟嘟囔囔,这些看起来都很可爱。
小乘佛教提倡“自了”可以与儒教的“独善其身”类比;大乘佛教主张普渡众生,基本可以等同于“达则兼济天下”
佛家不主张强制,教徒遵守戒律都出于自愿。“我弟子某某,尽形寿皈依佛法僧”这是佛教的入教誓辞,但显然只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历朝历代都有触犯戒律的和尚,而打屁股的只是少数,笑林广记中有无数关于和尚和尼姑的笑话,我相信不全是胡诌。在我们的时代,佛教变得越来越世俗化,和尚有处级长老、科级长老,已经归属行政编制。他们经常参加各种会议,甚至出席商业活动,进进出出都有小车接送,再也不练脚底板,这是一种社会化的趋势,谁也无法抵挡,包括隐居深山的高僧。
三生与死
从本质上说佛教是鄙视肉体的“无我”就是小看自我。他们把美女看作是脓水骷髅,把自己的身体叫做“臭皮囊”这其实是一种长远意识,所以佛家在生死面前显得豁达,死亡在他们眼里是一件快乐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有生皆苦”那幺生的终止就值得庆幸。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佛教的骨子里和凡世一样怕死,所以他们为自己设置了不死的模式。根据佛教理论,人有三身:色身是我们借来的,在凡世经历各种报应;法身是我们的性灵,它永不毁灭,这才是“真我”;化身是我们生命的外在表现,比如爱情和亲情。这三身如同一只发光的手电筒,色身是手电筒,法身是电池,化身就是手电筒发出的光。法身──“真我”是不变的,非有非无,不可取以示人,我觉得这其实是在故弄玄虚。
但非如此不能解释轮回,因果报应的理论需要有一个不灭的存在体。因果远通三世,所有负债都必须清偿,这倒也公平。
生的苦恼主要有八种,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和蕴炽盛。如果你对这八种苦茫然无知,还会再多加一种,叫作“苦苦”佛教认为这些苦恼都是缚住性灵的绳子。人在红尘中被欲望、烦恼、苦乐悲喜和懵懂无知层层困绑,不得解脱,只有死亡才是至乐,才可以恢复“无我”的真身,可以像贾宝玉出家后的表情,亦悲亦喜,无悲无喜。
但佛教哲学无法解决这样一个问题:“无我”这种境界必须要由“我”来体会。禅冥入定后忽然抬头,灵台一片澄澈,神游物外,世界在遥不可及的远处,这还是要通过神经末梢来感受。“无我”是通过“我”来完成的,所以只能叫做“暂时无我”或者“忘我”这就不是佛家的专利了,我们凡人也能做到。
四名和利
佛教是反名利的,劝善不是为了“善”本身,而是为了“无我”这大概就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意思,但事实上中国佛教一直都在名利和性灵之间徘徊。宋孝宗说“佛修心、道养身、儒治世”佛教只是一种工具。苏东坡的好友张方平告诉王安石:“儒门淡泊,收拾不住,(所以儒子)尽归释氏”佛门和官场一样,成了利益的追逐场。从道安、慧远以后,佛教徒明白了“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转而主动去追逐名利,用“非佛”的方法去实现“佛”的目的,我相信会越走越远。
“佛国无疆”佛家是没有国家地域概念的,既然“众生平等”蝼蚁和跳蚤也和人一样尊贵,更不用说日本人或美国人了。而被誉为“绝代风华绝代姿,半生风流半生诗”的李叔同,他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洒脱的人,出家之后却也说“念佛不忘爱国”如果佛祖有灵,真不知道该作如何想。1939年周恩来在衡山为丘赞题词:“上马杀贼,下马学佛”丘赞说“善哉善哉”就连基本的戒律也不要了。有初级政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国家是因为利益而产生的,也根据利益原则划分,所以捍卫国家就是捍卫利益,这与佛教精神大相径庭。
佛经中有很多话都可以作“为人民服务”的注解。优婆塞戒经卷:愿为众生趋走给使;维摩诘经:负荷人生,永使解脱。这都属于大乘佛学的范畴,但其中都有名利的因素,至少是“众生”和“人生”的名利。
佛教劝善,但对“善”这个词没有准确的定义,一切都有道理,一切都不可理喻。这就像是禅宗的教喻:你明白了幺?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幺?
我也不明白我明白了什幺。
这其中有精妙的哲理,就像你的心跳,你知道它在跳动,但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为谁跳动。
信仰是人生的支柱,但信仰本身是经不起推敲的。我在这篇文章结尾的时候,听见了楼下寺院的晨钟暮鼓,它来自遥远的天际,直入每个人的心灵。僧人们齐唱梵音,红尘中叹息声四起,天花纷纷撒落,三界一片祥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花香轻轻飘浮。我站起身来,窗外满月如洗,我双手合什,向整个世界会心微笑,在这一刻,我就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