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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易老,韶华难留,大多人都只能存活数十年便要化为尘土。
又是三十年过去了,宁浅舟看起来仍然跟六十年前一样年轻,可是他的儿女和孙子们都很少见到他。他已经默默送走了两个妻妾,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在前几年老病而死,二夫人和五夫人这两年也老得动不了身,全靠仆人伺候着度日。
他其实经常想要去看望她们,然而她们并不太适合看到他。二夫人老得神智有些不清楚了,每次见到他都会以为自己还在旧日的二八年华,拉着他的手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嘴里说出的话仍然带着少女的娇羞。
这让他忍不住会感到难过,大儿子也劝告他少看望几次母亲,每一次他离去之后,母亲总是精神错乱,拉着自己的孙子也会认错成自己的丈夫。
连他的大儿子也已六十出头,腰背不再挺得笔直,每次与他说话见面,只有尊敬和客气的疏远。对于这个太过年轻的父亲,所有子女都忍受着共同的尴尬,对于孙子和重孙那一辈,就干脆告诉他们太爷爷早已入土,这也是宁浅舟主动吩咐他们的。
他长期住在主宅附近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由家里最老的下人每日给他送来饭菜,到了那个老仆也寿终正寝之后,他干脆杜绝了家人的看望,转而自力更生,开了田自己种一点菜,每日里种菜、做饭,闲来端出把椅子坐在阳光下看书,如此倒令太过无聊的日子有了寄托。
五夫人那里他极少过去,这几十年来她都有些怕他。新婚的几年间她倒是为他生过三个子女。可自从发现他容颜不老之后,她就往往会在他面前失态,尤其是他想去触碰她的时候。她甚至会害怕得发抖。
她不愿意让他去抱几个孩子,但又不敢当面忤逆夫君。只敢惊惶又仇视的眼神悄悄瞪他。那种眼神竟然让他心中发怵,愤怒过后便觉得她十分可怜,害怕与常态相异地事乃是人之常情,他本就不该怪她。此后他便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她和那三个子女,因此这一房的子孙至今对他都及其陌生。
随着每个四季的缓慢流逝。他地心情越来越平静恬淡,到了二夫人逝去的那年,他已不再感到十分伤心,只是站在宁家子孙地队伍里,与旁人一般给她上了三炷香。
看着须发皆白的大儿子跪在灵前泪流满面,他终是低声劝了一句“人人皆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而然,何苦太过伤情。”
大儿子哽咽着抬头回了他一句。声音虽压得极低却带着愤然与疏远“父亲想得倒是通透您与我们哪里相同?我们正是因为自己总会生老病死,才为亲人和自己伤心。您可是不老不病。”
宁浅舟只得住了口,叹着气转身远去。其实儿子说得不错。他与他们早已不再相同。世事总是这般荒谬,无数人都想着那长生不老之法。连数朝的皇帝也是一样,可若有人当真变得长生不老,便会知道一个人独自枯燥度日的滋味,况且这漫长而空虚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年、几十年,而会是无穷无尽地永远。
临到他如今的心境,会对世间的切都失去兴致,没有喜悦悲哀、没有愤怒痛苦,没有等待他回家的亲人,也找不到什么还能让他牵挂和担心的事。若是还能找到,他应该会高兴得很,可惜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就连晒太阳看书都只用来消磨时间罢了,再不似几十年前那般对书中的诗句与故事充满喜爱之情。
他确实是老了,若不看自己的脸,他应该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若只是个平常的老人,他已踏入人生最后地一步,正如他现在一般,悠闲的坐在阳光下,安然等着死亡降临。可如今那个常人最后的归宿对他而言遥遥无期,他竟也不觉得折磨。
他往往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只不过这幅看似年轻地身躯还活在阳光之下,无所求也无所等待,无所爱亦无所恨,偶尔想起某件多年前的旧事才会心间微微一动,就像水面偶尔被风吹过而浮起地一小圈涟漪,转瞬便要回复先前沉寂如死地平静。
他本可以早早离开此地,但确实想不出自己去了外间又要做些什么,于是年复一年始终住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又过了不到一年地时间,五夫人也终于去了,这一次他只远远看了眼送葬的队伍,连自己的院门也没有出。
他的大儿子活到七十二岁才尽了阳寿,他那一日很想为儿子掉一场眼泪,却始终没能哭得出来。心中究竟还是浮起了一点点悸动,他想起了儿子白白胖胖的幼年样貌,还有那几位妻妾年轻时的哀怨。
她们应该都是恨着他的,包括那位从没与他争吵过的正妻。他这一生娶了五位妻子,也辜负了五个女人,他从没有真正好好对待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们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完成所谓传宗接代的大任,令宁家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却从没有得到过他的情爱。如今她们一个个都去了,连二夫人为他生的儿子也去了阴间报道,他这个早该去向她们赔罪补偿的夫君却仍然赖在阳世。
若是她们阴灵尚在,现在都还怨着他吧?应该不了若是真有投胎转世,她们应该早已再世为人,忘却了前一世所有的爱恨。
缓慢地想着、过着,年月仍然一格一格的轮转着,他搬进了远处的深山,渐渐不再知道年份和朝代,也不再去数每一天的日出与日落。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有一日山下突然响起了马蹄与兵戈之声,他本不无心理睬,却听到了太多人在哭叫,这才皱眉走到院外往下望去。
山下是一片尘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女子与孩童们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听得身子抖了一抖,心中也震动起来,总算找到了还能让自己有所感觉的事。
他拨开丛生的野草艰难的爬下了山,到达山脚时已是黄昏。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土地上到处是残肢断臂和可怖的尸体,尚未烧光的村庄仍然冒着焦黑的浓烟。
找遍整个村庄竟无一人幸免,凭他一人之力连尸体也埋不了几具。他站在村口茫然看着那块染了鲜血的石匾,上面三个大大的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宁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