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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的良善背着书包,小心翼翼的把信投到邮筒里,又不放心的眯着眼睛往里看了看。当晚霞散尽最后一丝光亮,她才慢吞吞的往家走。
村口的那只大公鸡又在嗷嗷嗷嗷的对着她叫,她斜斜的看了它一眼,今天竟觉得它光秃秃的尾巴很好看。
“阿善回来了?”出门打水的奶奶蹒跚着步履一摇一晃的。
“阿奶,不是给说过了吗?太重了对你腰不好,不要打那么满。”良善赶紧接过水桶走在奶奶前面。
“哎唷,阿善心疼阿奶,阿奶心里头暖啊。”
良善回过头去,看到阿奶满头的白发和布满皱纹但依旧明亮的双眼,突然酸了鼻头。
“阿奶,等以后我赚钱了,给院子里打口井,就像葛二叔家里那样,吃水不用跑那么远。”
“好好好...”
随着一老一少进屋,阿奶先去灶房烧饭。
“阿奶,我来吧。你去外屋歇一歇。”良善抢过奶奶手里的饭铲,熟练的翻炒两下,看着菜的成色,递到嘴边吹一吹,尝了尝,出锅装盘。
两人坐在木质小圆桌前,良善拿起一块蒸芋头,慢慢的吃着。
“阿善,今天学校怎么样?”阿奶先把所有的芋头皮剥掉,才拿起自己的筷子。
“今天英语听力测试,比着上次进步很多。”
“快高考了,最近压力不要太大,中午在学校好好吃饭,不要省钱知道吗?”
“知道啦,阿奶...”
“你这孩子,给你易叔叔汇报学习了吗最近?”阿奶问。
“唔...”良善嘴里喝着菜糊糊,含糊答应着。
阿奶添了碗糊糊,继续说:“小易是咱们家的大恩人,等你以后考上大学出息了,可得知道回报他。”
“阿奶,我吃饱啦。你慢慢吃,我去看书了。”良善把碗放进灶房,进了自己的房间。
说是房间,勉勉强强算是。黄土砌成的墙,屋内怕从墙上掉土,用报纸糊了一层,因为有些年月了,所以纸的边角都微微泛黄。两块大树桩支起一块大木板,算是书桌,上面铺了一块红蓝格子棉布,桌子上整齐摆放着书本。
良善拧开台灯,白炽灯的光让良善不自觉眯了眯眼睛,等适应后翻开数学模拟考试卷,开始做题。她数学很厉害,在全年级一直是第一,无论期末考还是模拟考。但是英语却是弱项,特别是听力。
良善想起今天听力模拟考的时候,大广播里滋滋的电流声到现在还让她的左耳隐隐作痛。她不自觉摸了摸左耳,耳后粗糙不平的触感让她微微失神。
六年前,那是良善刚上初中的第一天。她在学校的摸底考试中考了第一,正拿着试卷一路哼着小曲回家,村后头葛二叔家的丫头毛毛一路疾奔地找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善,快...不好了...你家...你家失火了!”
当时良善的反应让毛毛到现在都记得,把书包往田头一扔,迈开步子就跑,毛毛怎么追都追不上。
火势蔓延的太厉害,院子里都是一些易燃物,乡亲们手里提着水桶脸盆对于这种大火根本无济于事。看着在浓烟中被就出来的阿奶,泪水止不住的流。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拉住旁边的葛二叔:“二叔,二叔,我阿爸呢?”
葛老二擦了擦脸,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被别人泼上的水,哑着嗓子说:“阿善啊,你阿爸,你阿爸他...”然后嘴动了动,再也说不下去了。
良善一股劲的要往火海里冲,葛二叔拦都拦不住,最后几个小子硬是把已经迈进屋里的良善给拉了回来,谁也没看见那块掉落的木板,砸在良善左耳后,也砸醒了她失去父母的事实。
良善的阿爸良伟生是村里的木匠,做的一手好手艺,不止本村的人,连周围邻村的人都上门找他做活。西厢房是阿爸做活的地方,堆满了木料和已经做成的家具。在良善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粘着阿爸,看他打磨木料,看他给家具上漆。阿爸是个不爱说话的父亲,做活累了的时候就蹲在一旁抽支烟,在青烟缭绕里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
那天,邻村的老王家下月初八要嫁女儿,托良伟生在20天里做出一套陪嫁礼。20天真的太赶了,良伟生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于是开始不分昼夜的做活,为了提神,良伟生除了抽烟,还备了一坛老酒在厢房。那天下午,他睡着了打翻了酒坛,手中的烟蒂落了下来...
当他被热气和浓烟呛醒,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火海里,良母不顾大火冲了进来,两人裹着湿棉被准备往外逃的时候,头顶的梁柱砸了下来。
当火势渐小,进屋救人时,良父良母早已没了气息。
良善想,就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如果不是失去双亲。她这一生也不会遇见那个人。
江西的乡村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美。当夕阳西下,家家冉起袅袅炊烟,缕缕青烟盘绕在梯田间,映着黄红交替的花海,真是一幅人间四月天。
临近高考还有一个月,良善抓紧一切空闲时间把自己埋在题海中。这个月的模拟考给了她很大的信心。如果发挥正常或者更好一点,她考去申城没有问题。
申城,良善想起这个城市,心脏就忍不住扑通扑通的跳。
他在的地方。
易谨安。
良善看着信封上隽秀的字体,脸忍不住红了。
良善:
不要有太大压力。高考成绩虽不能代表你的能力,但是它是你人生中重要的一座桥梁,能否联系上你满意的未来。
另:营养要跟上。
易谨安4月30日
易谨安,良善生命中的贵人。
自从父母去世,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在良善艰难的读完初中要升高中的那个暑假,阿奶因长期料理田里的事情,病倒了。那个时候,良善的想法很坚定,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辍学外出打工,减轻这个家里的困难。
初中班主任得知这个消息后,特意找到良善家里,和良善还有躺在床上的阿奶细心开导。良善一直坐着不说话,奶奶偷偷抹着眼泪。饶是四十出头的男老师,也红了眼眶:“我知道家里不容易,但是良善这孩子学习特别有天赋。如果真这么放弃了我怕毁了孩子一辈子啊”
良善也舍不得,舍不得放弃学习,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就算考上大学,那笔巨额的学费还是负担不起。
她忍不住偷偷哭了,她不想让阿奶这么辛苦供奉自己上学。想要开口表明时,阿奶说话了:
“阿善,这个学啊,读,一定要读下去。阿奶虽然没文化,但是阿奶还想看着我们阿善高中状元呐。”
后来阿善才知道,阿奶当掉了当年阿公送给阿奶的一对金坠子。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她申请的特困补贴下来了。当她走进办公室时,正听到年级主任的声音:“叫良善,成绩很好,小时候家里出过事情...”
她走进,看到年级主任正在和别人说话,因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良善特意打量了那个人,确切说,应该是那个男人,一位年轻的男人。
4月的天气,他只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一段麦色的小臂。简单的一条黑色休闲裤,一双黑色的鞋。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就被主任喊道跟前。
“来的正好,这个就是良善。”
他站了起来,修长的双腿站到自己面前,伸出了右手。
“你好,我是易谨安。”
这是良善第一次和别人握手,他的手很凉。沿着他的手臂往上,良善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不同于班级里的那些男生,他像块玉石。温润,清秀。就想后来良善的日记里写的那样,一双望不见底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很深很深的人中和一双薄唇。
“快叫易叔叔,以后啊,我们良善要更加努力咯”
就这样,良善作为被接济对象,被易谨安资助了。
整整三年。
蝉声开始响彻天空,良善一生中第一件大事终于来了。
当她挥舞着考卷书写人生篇章时,她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考上申大,我要去见易谨安。
如果你坚守一份感情,很用心很用心,就算你不去争取,老天也会怜悯。
当录取通知书送到学校时,良善正在家里啃西瓜,头顶上的风扇咿咿呀呀的响,导致她都没有听清班主任飞奔到她家说的第一句话。
“良善,你高中了!良善,恭喜你啊!”
手中的西瓜掉在了地上,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流。后来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一直在发抖。
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奶奶好几次都哭了出来,别人也忍不住落泪:“阿善奶奶,你也终于熬出头了,孙女有出息了。以后这日子啊会越来越好。”
是啊,会越来越好。阿奶看着那清瘦的背影,宽慰笑。
良善在院子里拨弄着自己种植出来的花花草草,站起身看着这片被大山环绕的地方,仔仔细细的把每一处都看的清清楚楚。
阿爸阿妈,我没有给你丢脸。
在申城的那个小圈子里,易家还算比较出名。
易谨安的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功不可没。易父是教授,钻研学术的,有一定的地位。易母是商人,有自己品牌的服装。到了易谨安这里,他把易家的品行发扬的外人真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他不同与他们那个大院里的其他同辈人,教养极好,没有纨绔气息,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这和易家的家风也有很大的关系。老一辈都是吃过苦的人,现在虽然位高权重但是还坚守着两袖清风为人民服务的态度。
在他上了大学独立后,他开始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
大二那年,他和同校的同学一起去滴水县踏青。4月的时候,滴水城的油菜花中外皆知。看着被山环绕的梯田上的花海,身边的人一阵雀跃,争相拿着相机拍照。
他慢慢的走着,看着本地人脸上淳朴的笑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在滴水住了几天后,同行的人提议到附近的村庄转转。
易谨安是通过大三的一位学长得知这个村庄虽然离滴水很近,但是因为没有被当地旅游局开发,还保持着比较落后的一种生活形态。
他去看了村里的中学,黄土砌成的墙,孩子们坐在已经斑驳的桌子前,正全神贯注的用着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念着: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出神的望着教室里的孩子们,直到被一个声音打断:“你是?”
学校的老师兼管理人。
他对易谨安介绍,“地方穷,可苦了这些娃娃们。但是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到现在啊,我送走了好多个大学生,呵呵。”他乐呵呵的说。
“别看我们地方穷,但是好多家庭里都是支持他们读书的。”
“您这里有特别贫困的孩子吗?”易谨安问。
“现在好多家庭父母都外出打工,家里呢,也有田,虽说过的不富裕,但是温饱没有问题的。”
“不过呢,也有特殊的,像家里没有劳动力的,只剩下阿公阿奶照顾的,或者父母再娶再嫁没人问的。”
“这些孩子现在还在上学吗?”
“有的靠亲戚帮助还在上,有的已经辍学跟着别人出去打工啦。”说了这么多,老师不禁对面前这位年轻感到好奇,“你问这么多有啥事?”
易谨安眼中有光在闪,“可以带我见见他们吗?”
于是,在这个四月天里,良善遇上了他。
易谨安看着面前明显比同龄人要矮上几分的良善,介绍了自己,
“你好,我是易谨安。”
旁边的老师一直催促着她叫自己易叔叔,那张略微发黄的脸局促着,不安而好奇看着面前的人。
易谨安告诉良善,他是申城人,目前正在申大读大二。
“那你怎么到我们这边来啦?”良善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申城的马路上是不是跑的都是车,不像我们这边,只有拖拉机。”
那时候的良善,扎着一束马尾,两只眼睛发出熠熠的光芒,竟让易谨安睁不开眼睛。
他俯下身体,与她齐平,看着她的眼睛说:“申城也有很多这边没有东西。”
他把他在申城的地址抄给她,告诉她可以每个月写封给他。良善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头,终于小声的对他说:“谢谢您,易叔叔。”
易谨安摸了摸她的头,跟着良善去她家看看家里的长辈。
简陋的农院,听闻年级主任对她家的介绍,易谨安格外敬重面前这位比良善还要紧张的奶奶。
告知对方的身份和目的,阿奶曲下腰身就要下跪,易谨安赶紧扶住她坐下。临走的时候,奶奶给他装了满满一箱的芋头和红薯。
带着这一箱的谢意,易谨安踏上回程。
良善来的每一封信他都认真阅读并回复,有时候会随信邮寄过去一些读物。他想让她拓展视野,除了书本上的知识,课外知识对于一个相对封闭的乡村孩子有很大的帮助。
慢慢地,他越来越了解她,隔着信封,隔着一千公里的距离,他见证着一个女孩的成长。
毕业那年,他的公司因为设计出一款手机软件狠狠赚了一大笔,他给自己买了套公寓从大院搬了出来,开始了自己的独居生活。
连圈子里的发小都忍不住调侃,“易小六要入定了。”
良善考上申大的那一年,他因为公事一直在国外,书信也不方便。等到他第二年回国的时候恰好收到她的一封信。她信里先是感谢自己这么多年的照顾,然后告诉她最近的学习情况,最后在信的末尾说:
“易叔叔,我已经成年,现在可以自力更生。不用担心我的经济情况。谢谢您对我做的一切,以后我会慢慢报答您。良善。”
成年了,是么。易谨安看着那一颗颗圆润的字体,慢慢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