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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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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很难清晰地记得自己四五岁时的情景。

    我不然。

    小时姑姑家火炕上那只肥硕的花猫的影子,就很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直到现在。

    那时候,窗外似乎永远是铺天盖地的大烟泡。

    亮晶晶的冰凌闪着银亮的光垂在窗下。

    凌厉的北风呼啸着,窗花的图案,横竖永远是牛啊、羊啊什么的,决无更改,随你天马行空的想象。

    头脑中基本没有爸爸的概念,爸爸在记忆里永远是个神圣威严的符号。

    再大一点儿的时候隐约地晓得,爸爸是带兵打仗的军人。

    妈妈那时在村子里有绝对的感召力,而且永远是那么忙碌。

    骑在爷爷的脖颈上看房后不远处的麦田。

    放眼处,永远是一浪又一浪翻滚着的金色波涛。

    喜素厌荤。

    哪怕锅里沾上一星一点的油腻都深恶痛绝。

    年跟儿底,爷爷操刀宰了头大肥猪,我兴高采烈地满村子挨家逐户通报:

    快来俺家吃肉吧!早点儿吃没啦拉倒啊!

    爷爷笑骂:这小兔崽子,今后定是个败家子呢!

    那一年,我四岁。

    不知这个世界还有这么高的房子,奇怪他们怎么能爬进自己的家里去。

    一蹦一跳地走在大街上,心里高兴的不得了,觉得自己是只欢欣鼓舞的小鸟。

    窗内暖意融融,窗外车水马龙。

    第一次近距离领略了爸爸身穿绿军装的风采——好高大!

    爸爸说:吃吧!吃完了咱们回新家。

    爷爷、妈妈、爸爸、姐姐,还有我,围在一个临街饭店的桌上,吃那种很香很香的三险陷水饺——生平第一次。

    后来妈妈告诉我,俺是跟爸爸随军由农村老家来到了城市里耶。

    新家很大,一切皆新奇!

    那一年,我六岁。

    不知为啥,爸总是把俺和姐姐关在屋子里。

    一群群张牙舞爪的人手拿着棍棒长矛大刀,头戴柳条编织的帽子,叫喊着往我们住的院里冲。

    半夜有尖利的枪声响起,爷爷把我们推进床下。

    他自己则手拿菜刀守在门口,嘴里嘟囔着:看哪个王八蛋敢动我的大孙子!

    我躲在床下,借着微弱的月光津津有味地看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小人书。

    直到天亮。

    城市不好玩。

    想很远很远的那个农村老家!

    想姑姑家火炕上那只肥硕的花猫。

    那一年,我七岁。

    班主任姓高。很胖。又高又大。

    面容慈祥温和。

    她夸我画画的好,画啥像啥。

    常将我的作文拿来给同学读。我心里得意的不得了。

    大院里那个盛奶奶总是很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细心地牵着我们的手过马路——她是个小脚老奶奶。

    她的孙女丽丽大眼睛、圆脸庞、一笑俩酒窝。辫子又黑又长,向脑袋上使劲撅着,坐我前坐,我常趁她不注意揪她的小辫子。

    可惜记不得学校是为了啥?谁组织的?

    让我们学着画册上腰扎武装带的军人的样子演节目,我逼着爷爷找来木板,独自用菜刀削制了好几把大刀,刀把系上红绸子,分发给喜欢的小朋友。我家成了演兵场和节目排练厅。

    那一年,我十三岁。

    名副其实的深宅大院儿。

    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光。

    鸟儿在身边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到处都是挂满果子的树木。下午可以不去上学。

    一群小朋友钻进林子里捉谜藏,成天弄得灰头土脑。

    傍晚十分,大人满院子喊:回家吃饭了!

    突然有天发现一面窗户里有个留胡子的人在画画,画的那可真叫个像!

    不顾小朋友的不满,丢下小伙伴,一个人趴在窗外看人家画画,谜的神魂颠倒。

    回家和妈妈说:我要画画。

    由此,不吃饭,不说话。

    画仙鹤、画竹子、画马、画张飞。

    画完后得意扬扬挂在自家的墙上抿着嘴儿乐。

    那一年,我十四岁。

    一个人步行穿越整座城市,花五元钱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考美术学院。

    吃不香,睡不着苦等半个月,成绩下来差七分上不成美术学院。

    一气之下将积攒的画赋之一炬。

    并对天起誓:此后决不再画一草一木。

    莫名其妙地开始写诗歌,瞎编离奇的故事,晚上讲给小朋友们听,讲的时候还得专拣黑灯瞎火的地方。

    鬼呀!神啊的,吓的几个小女生大呼小叫抖成一团。

    终一日,讲着讲着,趁黑偷偷一把揪住了身旁一个女孩的手,随后,讲的啥?自己一概不知。

    惹得人家一再追问:你怎么又讲回来了呢?他不是死了吗?咋又活了呀?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初的那个女孩还一再追问:

    你小子当时胆儿真大,楞是把纯情少女给迷惑了!弄得俺当时差点就晕过去!

    这一牵手就是整整二十多年没松开,想必你也猜到了,那个女孩就是俺现在的老婆呀!

    脑袋一热,突发奇想——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兵去!闯出一片新天地。

    那一年,我十八岁。

    第一次早上起来看到有一群耀武扬威的高头大马,那可是战马呀!

    坦克一辆接一辆地在眼前隆隆地驰过,卷起一天的黄尘,口令声号子声惊天动地。

    满眼皆是戎装的强悍男儿。

    仗着精明灵巧和过人的天赋,还兴许是遗传的基因使然,十八般兵器转眼驾轻就熟。

    当年一起入伍的五百多新兵蛋子里脱颖而出。

    年底就任班长,风光无限。

    常跟老兵摆龙门阵,弄得老兵莫名其妙地问:你是不是早就当过兵啊?

    忽一日,连长的通信员急传;跑步到连部听命,有首长接见。

    见了面一看,那是老爸。

    爸说:开会路经此地,问连长同志,可否带儿子去镇上一逛?

    连长应许。

    小镇饭店。

    老爸问:想吃啥?

    我说饺子。

    三斤水饺转眼下肚。

    抬眼一瞧,老爸满目慈爱之情,泪花莹莹。

    说:儿子,苦了你啦!要坚持住。记住,你可是军人的后代呀!

    半夜预感有大雪降临,预先把扫把私藏铺下,天没亮起床,洋洋洒洒独自把操场弄得大雪无痕。

    把背包带系在腰上,携一把战锹深入茅坑清除粪便。

    每天凌晨,全副武装十公里山路越野,寒冬冷风刺骨。

    四季往返。终百炼成钢。

    当年,百里挑一,随建制班参加全战区军事大比武。

    次年提干,服役期未满,暂任副排。

    再次年,担当连长重任。

    全连一百四十人有余,枪炮齐全,兵强马壮。

    其中,老兵、功臣过半。

    战友戏称为:小连长。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欢天喜地筹备大婚日,忽接急电:火速归队。

    连夜率部奔赴大兴安岭救火。火焰滔天。

    二十昼夜饼干雪水维持生命。

    月亮泡抗洪。水漫十里长堤。

    千余战车人马被困孤城三昼夜。

    组建侦察大队。主动请缨参战。

    十三勇士两次往返国境内外。

    毙敌七个。

    生擒敌指挥员一名。

    战友一人壮烈牺牲。

    两地相思,鸿雁传书。

    127封情书见证忠贞爱情。

    每年一次探视亲人,日日始盼,夜夜等待。

    电文言说喜得贵子,星夜兼程,初见幼子,状若天使。高呼:万岁!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老爸老妈夜夜思儿日甚。终无奈脱下军装。

    豪情壮志转眼烟消云散。

    那一年,我三十八岁。

    路见不平,不能拔刀相助。

    满嘴谎言,满纸八股。

    日子味淡如水。

    忽一日,心血来潮,挥毫泼墨丹青。

    心中风景豪情似是而非,满心伤感,泪如倾盆。

    儿子高大英武,学习尚可。只性格内向,面现抑郁。

    一日,正言声明:今生志在艺术。

    哎!依稀当年自身行影。

    感叹:日月轮回,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快乐,就随他去吧!

    那一年,我四十。

    心中百转千回,许多想法预与纸上寄托。

    爱情,任张三李四随意安排;

    官场,赵钱孙李权做戏说;

    未成侠气忠肝义胆,寄剑客呼风唤雨,来去从容。

    那一年,我五十八岁。

    看花不再艳丽,闻香不再动情。

    雍容恬淡,儒雅宽容。

    漂亮女孩高声叫我老爷爷!我不再心生惆怅。擦肩而过的美丽少妇我不再回头眷顾。

    蹲在路边看同样的老者下棋不再烦躁。

    戴上老花镜对着上个月的报纸浑然不觉,并津津乐道。

    小孙子或小孙女在膝下疯来疯去的玩耍。

    抬头稚气地喊:爷爷,我要吃冰激凌!

    那一年,我六十八。

    守在屋里前窗后窗地期盼,期盼儿子儿媳能携子归家全家弄个团圆。

    颤颤地做一桌好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嘴上愤愤地说:这个白眼狼!等他们干啥?咱自己吃!

    心里又犯嘀咕:嗨!怎么总是忙啊!也不记得常回家看看!

    躺下睡不着,起来挺费劲,腿脚不灵便,满头白发像把硬毛刷,半个月不理。想清洁,又苦于天凉水冷。

    想拜访老友,拿起电话又不知该打给谁,日子度日如年。

    看闲书,不到一页昏昏然。

    书中翩然落下一枚书签。

    三次弯腰试拣,举到明处借着放大镜细阅,显见娟秀草书:情人节快乐!

    哎!裂开没牙的嘴偷偷地笑。

    天极好,风和日丽,拄拐蹒跚院子里闲转。

    远处一银发老夫人渡步近前,觉面熟,三番五次细细琢磨:

    嘿嘿!这不是小时候让俺神魂颠倒的隔壁二丫吗!

    那一年,我七十八。

    行十米,停步大喘二十分钟。

    伸手抢孩子手里的糖葫芦。

    看着窗上的窗花发呆。

    眼前总是出现幻觉,耳中常有嘹亮的军号隐约响起。

    夜里没完没了地做梦,梦见一团一束的红玫瑰争相怒放。

    独自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向成千上万的人发号施令。

    振臂大喊:是爷们儿的跟我来!

    老伴儿翻身坐起,嗔怪道:喊啥呢?发神经啊!快起来吧,该吃药了!

    哎!那一年,我兴许是八十八岁!

    哎!人啊!

    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