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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是万籁俱寂,天地皆寐的中夜时分,寒水神宫的大殿却是意外地灯火通明。虽然时节渐暖,地处内陆的凉州到了晚上寒意仍盛,尤其被殿里的凛冽氛围层层包裹,更是冻到骨子里去了。
“是你?”冰珀被覆边滚兔绒的银白裘衣,亭亭立在殿堂中央,单薄的身子在火光的映衬下略显孱弱,然而,简短有力的一问,却教跪在下头的一男一女全身打颤。
女婢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支支吾吾地回答:“帝帝女饶命,婵铃不是有心要泄漏帝女练功的地点。”
冰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睬,转而对她旁边的男子问:“你是岳家军的人?”
“事已至此,随你要杀要剐!我没什么好说的!”男子心里虽然惊恐,表面上还强作潇洒。
“好一招美男计呀!”冰珀嘲讽道。
亏他们想得出这等计策,知道直接探听消息不容易,改采迂回的感情诱哄,对她的贴身侍女下手,确实差点让她因而丧命,要不是因为有──他!
冰珀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项暐一眼,马上又收束回来。
“帝女打算如何处置?”万其萨问。
“背叛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她轻轻说,微微露出了笑容,弧度完美的和主持祭典时一样。“来人”
就在她要宣布之际,突然传来“锵”地数声,接着壁间的火把如同叶落花坠般开始逐一跌落。
事有蹊跷!
“押下去!时辰已晚,明日再议。”她不疾不徐地交代,并差人处埋灭火清理事宜。
“帝女”万其萨的浓黑大眉紧攒,声音虽然没透露太多情绪,但冰珀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右手一摆,硬生生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夜已深了,各位处理完就早点歇息吧。”
说完便旋身返回寝宫,徒留众人的手忙脚乱和万其萨的满怀关切于殿堂。
“韦向,你进来。”
看来,还是瞒不过她的眼。项暐听到她的传呼,已然心底有数,从容不迫地进去准备面对她的挑战。
“为什么第二次阻止我?”冰珀解下裘衣,端坐在镜前,习惯性地拿起象牙梳子梳理她的发。
“你要知道原因吗?这对你来说,重要吗?你不是习惯一意孤行?”项暐淡淡地丢出了三个问号,低沉的声音里没有挑衅,只是将他所认识的她──那个宁死也不愿屈服、不愿受别人帮助的倔强女子──陈述出来。
“你!”上下梭动的香凝纤手倏地停住,她的一双明眸瞪视着镜中的他,霎时竟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继续之前梳发的动作,寒着嗓子说:“我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来费心。或许你还不知道我的另一个习惯,就是讨厌重复同样一个问题。”
“姑娘毋需动气。”他微微一哂,仍以“姑娘”相称,恍若初见时,接着又问:“那名唤婵铃的小婢可是凉州人,原居于凉州城外不远处?”
“你”她没在意称谓问题,倒是后头那句让她姣美的面容上出现了绾结成峰的眉,无意识地。“你和她有什么关系或是牵连吗?”
“是的!”
“你希望我饶了她?”他干净俐落地回答,让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如果可以,当然!”
冰珀看着铜镜中的他,虽然不能清楚他现出表情细微处,但可以感觉得到他说这些话并没有欺瞒。“或者,你可以试图说服我。”
“事实上──”项暐表情沉稳平静,微带着笑。“和她有关系的,不只是我,姑娘亦然。”
“哦?”“姑娘不会忘记早些时候曾暂借一间小屋疗伤吧?”
冰珀放下象牙梳子,转过身来,清澈的瞳眸对上了他的,待他继续说明白。
“婵铃是老婆婆唯一的亲人。”简单的一句话,蕴涵了所有问题的解答;项暐专心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期盼能发现些许变化。
然而──他失望了!
“你难道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吗?更何况老婆婆对你、对我都有收留之恩!”她冷淡的沉默,让他忍不住怒气渐生。
“那又如何?”冰珀的语气丝毫不带一点温度,森冷地重申道:“背叛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
“确实,她泄漏了你练功的地点使你差点遭到不测,但说到底,她不过是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本身并没有加害于你的意思。”项暐侃侃而述。“你要有所处置,我不反对,也没立场反对,不过,至少留给她生路,就算是回报婆婆的恩惠吧!再者,她也服侍你一段时日了,看在主仆一场的分上,从轻发落,如何?”
冰珀静默不语,从她细致如玉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悄悄把视线从他眼底移开;片刻,才淡淡地开口:“你下去吧!”
项暐也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韦向──”她突然出声唤他,让他脚步暂歇,依然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清朗地响起。“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背叛,因为,背叛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
项暐没有应答,待她语落后,挺直着身子,昂首走了出去。
“最近闭关一阵,好吗?”
“为什么?”
“上回你的内息受到扰动,不是一直没能好好调养?何不暂时闭关,让功力恢复。”一连串的事故,使得万其萨对于冰珀的境况始终无法放心。
冰珀不置可否,把头偏转了过去。
“珀儿”这曾是他专用的称谓,在初识她的时候,现在脱口而出,是希望能动之以情。
没有反应!情绪未见任何波动!好一会儿,她才沉稳地开口对他:“万其统领,你最近往来神宫似乎太频繁了些,要是让义父知道,恐怕他会不高兴。”
万其统领?万其统领!
明明知道;她这么称他才合乎身分,可他有棱有角的脸部线条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明明知道,这是她受过多少非常人所能接受的训练才淬成的冷然,然而,这声“万其统领”依然让他心中一痛。
“帝女──”改回原本该有的称谓,万其萨尽可能保持该有的距离。“最近这里状况不甚稳定,所以”
“万其统领,神宫之事我自会拿捏!”再度正视向他,冰珀眼底是不容许侵犯的坚决。“况且,当初义父将练兵和神宫两事分交你我负责,我不过问练兵的情形,神宫这里也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是我踰权,我道歉。”该说她被教得太成功吗?万其萨深深地喟叹。那个掐着软软童音、口口声声喊着“萨哥哥”的小女孩已不复见,怕是永远都不复见了!
“无妨,我只是稍微提醒你。”其实,她不想说这些的,毕竟他陪伴了她、保护了她十年,如同兄长一般;可是,万其萨不该让私人交情影响原本安排的计划。
“那么,告辞了。”他抱拳一揖,不再多言,从心湖底渗出的苦涩,在粗犷的脸上刻出痕迹,是朵析不出笑意的虚弱咧嘴。
步出神宫,往练兵的山中深处行去,披挂在身上的阳光虽炙,却还是让万其萨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西夏的星夜,似乎比江南的要来得辽阔多了,就像这里拥有遥望无际的大草原是江南见不到的一样,连穹苍亦是广义得令人为之惊叹;呼啸过每个草尖的风是不羁的无缰马,霸气地赶走了所有停云。
记得第一次同商队走西域路线,他十三岁,宁儿才不过十岁大,临行前曾这么问她:“需要暐表哥带什么回来给你吗?”
“什么都行吗?”小宁儿说这话时,是红着眼眶的,他还记得。因为他这一去少不了要个半年十月,她可不愿少了个伴。
“嗯,都行。”
“那我要西域的星星,听说,那儿的星星是历代和亲公主流下的珠泪,我要西域的星星!”她喜欢听故事,对这些记得最熟了。
“傻瓜,星星怎么带得回来呢?”
“不管不管!你答应我的,我要西域的星星!我要西域的星星!”小宁儿拉着他的衣袖,边吸鼻子边嚎啕大哭。
即使宁儿渐渐长大了、懂事了,偶尔还是会这么嚷嚷,目的不是真的要西域的星星,只是希望他不要离家。
而今,嚷着“我要西域的星星!”的那个女孩,会在西域的某个地方看着满天的灿烂吗?
项暐无言,算算时间,剩下得不多了,答应大哥会在中秋以前回到苏州的,再不离开西夏,只怕他就要失约了。
可是,他的宁儿他的宁儿会在哪儿呢?
懊死!真真该死!真真该死到了极点!
没想到,最后,婵铃的下场竟然是受赐毒酒,仍是丧命断魂!
眼睁睁看着惊得面色如纸的婵铃颤着手把毒酒往口里送,项暐一向带笑的俊逸面容也罩上了严霜,沉恸的心情让他难得升起的怒火直烧,而面对此情此景自己却束手无策,更是让他除了痛惜外满怀愧疚。
“怎么,你不满?”此刻只有和他两人,于是她淡淡一问,唇边似有若无地漾着微笑。
“我不满?我满不满意完全不重要吧?”项暐反讽道;说真的,她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觉得很刺眼。“重要的是帝女你满意了没有!”
“背叛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以性命为代价!”
她说这话的语气和表情,让项暐彻彻底底心寒;她并不是觉得主宰生死有什么快感,而是──完全地漠然!完全地不在意!完全地视若无物!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冷血的人。”他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这些字。
“谢谢你的赞美!”她笑了,眉眼折弯成月牙的弧度,美!却让人更觉心骇!
“我怀疑你真的是人吗?你有感情吗?你曾经喜欢或憎恶过什么吗?”项暐向前跨步,一把抓牢了她的双臂,咄咄逼问。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拳打消她脸上那种没有任何喜悦之情的笑容。
“哈!靶情?喜欢或憎恶?这些不过是影响你下判断的阻碍罢了!”她冷笑一声,把脸别了过去,不想对上他逼人的怒眼相视。
“难道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让你心甘情愿付出关怀的人?”握抓着她的手指更用力了些。
“这些人──重要吗?”
好!好个反问!让他对她犹存人性的一点奢想都被打破!
项暐松开钳制,只是定定瞅着她未曾改变的淡漠表情,许久许久,才冷冷地说:“今天,我终于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绝情了。”说完,他迳自回身,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地方。
“唔!”低声的轻呼从他身后传来,没有回首,项暐直直走了出去。
好冷!好冷!
“唔”口中再次逸出声音,冰珀不自觉地环抱自个儿的身子蹲坐在地,然而却依然得不到丝毫暖意。
适才,她几乎是耗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强自镇定地与他交谈,不让自体内每个缝隙不断窜出的凛冽寒气削弱她的刚强。
如今,他的离去,让她不得不坦然面对冻彻筋骨的痛楚,如坠冰窖。
不能运功!不能运功!一旦运功抵抗,情况势必会恶化!
冰珀整个人蜷缩在角落,因着剧凛剧冽而带来的难受感觉,如羽箭穿骨般蹂躏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而她──束手无策!
完全没料到这回会提早发作,难道是因为之前功力受创始终未愈?
连咬紧牙关,不让它格格作响的剩余气力都没了,冰珀只能睁着空洞的眸子,等待浩劫后的平静
需要等待多久──浩劫后的平静?
怎么会失常到对她动怒?离开她的居室后,项暐忍不住问自己。
天可为证,以往他一向对任何人都是好言相对的,脾气好到宁儿曾笑说他缺乏愤怒的天赋!
可是,为什么这个寒如玄冰的女子能三番两次挑起他的怒气?今天,更让他极度失态地忘形抓握她微细的臂膀。
为什么?
背叛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以生命为代价!在他反覆诘问自己的这当儿,眼前不自禁地浮起她说这句话的漠然神情,还是忍不住烧起忿恚。
她不该这么冷血的!她,不过是个正值芳华的小女子罢了!
这个念头的乍然冒出,着实让他心头一惊。她该如何、不该如何,他毋需在意才是,他可不是来担任改变她的工作的。
项暐给了自己一个无奈的苦笑,脑?锶匆廊皇撬笄坷淠娜菅铡j前。x淠伎梢跃蟪烧庋?br>
“不对!”思及她的倔,他忽地想起走出房门前的那声轻呼,好强如她,若非无法隐忍的痛楚,是不会任这种示弱的轻呼逸出口的。
难道
不待多想,项暐马上转回,往她的寝宫飞坑邙去!
项暐心急如焚地闯将进去,见不到她如霜凝敛的神情,却看到她伏倒在地的娇躯,几个箭步过去,想要扶抱起她。
天!她的身子怎么冻成这样?那肤触硬是让他的手瑟缩了一下,而颤动着的唇瓣也已漾现青紫。
再细看她的眼瞳,更是让他的心斗然抽痛,那眸子空泛到即使是冷绝淡漠也没个踪影;这时的她,无助地像是奄奄一息的小动物。
“姑娘,让我为你看看。”项暐搭探她的腕脉,发现纷乱的寒冰真气在她体内冲撞游走,倘若放任情形继续下去,后果会是如何?他没有把握!
他不想拿她的生命做为赌注。“你忍着点,我运功替你收束乱息。”
“不不不要”她挣扎地想要开口拒绝,却明显地心余力绌,只能虚弱地发出几个低微的气音。
她不语便罢,吃力地说了什么反而让他的怒火又冒了上来,这是什么非常时候了,她还要坚持什么?倔强什么?能不能、能不能有一次慨然接受人家援助?就──这么一次?
项暐决定不睬,手指几个翻动!先行点住她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穴护住心脉,而后缓缓运起自己的元力,强行为她疏理体内横行各方的真气。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冰珀的脸颊渐渐恢复了血色,体肤也不若刚刚那般严冻如冰,项暐这才打住。
“唔”一声嘤咛,冰珀软软地倒入他的怀中;虽然体寒已除,但是历经这场阵仗后,现下的她早已疲软乏力了。
“好点了吗?”项暐大大地吁了口气,?鄣母芯跸矶础?br>
“嗯”她轻应,筋骨间是磨人的酸软。
“我抱你上床休息。”
“不不必了。”她拒绝,两手搭着他的肩,试图自己站起身来。
“你别逞强了!”
有时候,项暐真拿她这种性子没办法,干脆先发制人,拦腰横抱起她婀娜的娇躯;突然地凌空身起,让她原本寻求支力点的双臂不自觉地圈围住他的颈项,一双妙目斜斜向上瞪视着他,怒气逐渐蕴生。
“很好!有力气瞪我证明你确实好多了。”他倒是不介意,微笑地说。
“哼!”听他这么一说,她马上把眼光移开,哼声表示她的不悦。
“你好好休息吧!”他将她放下,替她拉上被褥。“偶尔,也试着接受别人的帮助,那并非是示弱的表现。”
“你是在训训我吗?”声音虚弱,但好强的味道仍嗅得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眸──明明极度疲倦无力,却还是烧着愠焰、发着灿亮?项暐温柔的视线无意间对上她的注目,霎时竟被牢牢锁住,分毫不得移。
好半晌,他才蓦然轻扬起嘴角,替她拂开贴覆颊边的凌乱发丝,答非所问地重复刚刚的话:“你好好休息吧!”
一种温暖窝心的感觉悄然地自她心底的某个地方窜生,只是睡意渐浓的她没有察觉罢了──冰珀缓缓地合上了眼,在他的凝睇下。
项暐见她吐纳平稳,想是已经入睡,当下立即盘坐在地,再次运转内力;事实上,刚刚勉力替她顺息,对他的功力影响相当大,一度陷入差点控制不住的险境,所幸他及时增催功力,才不致酿成大祸。
这真是奇了!
他可从未听闻有人的内功底子全走至寒一路,毕竟人血有温,练至寒的武功对自身来说亦会造成斲伤,因此,武学虽有阳刚、阴柔之分,却也无人的内功敢走至寒这路。
可是这个姑娘呵,好个表里一致,内外无别!
项暐提起一口真气,告诉自己不能心有旁骛,免得走火入魔。
“嗯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女孩水汪汪的大眼里尽盛着惊骇,显著脚步不住后退。
“哈哈哈血淋淋地,多漂亮啊!来!你瞧瞧你瞧瞧”
几个蓄胡大汉捧着一盆东西,慢慢进逼趋前,享受着看人挣扎的快感。
“我不要瞧!我不要瞧!”女孩干脆弓着身缩坐在墙角,慌忙地把小脸理进膝间。
“唷!不看呀?那多可惜!”其中一名大汉蛮横地将她瘦弱的身子整个提拉起来,视线刚好落在那盆东西上。
“不瞧!我不要瞧!”女孩眼睛闭得死紧,浑身颤着。
“大爷们要你看,你就看!”这些八尺大汉也让她的不肯屈服惹毛了,又一个踏步上前,硬是用手指强拨开她的眼皮。
她不要看!她养了好几天的那只小白鸟,肯定是被人偷偷放了,不会是眼前这团分不清是骨是肉的东西!绝计不会是的!
“来!你不是很喜欢小白鸟吗?我就好心让它来陪你!”大汉满脸拧笑,说完便将那盆红腥的东西全数往她头上倒,黏腻的液体从她发间为起点,以极缓慢的速度流下,滑过她的鼻侧、鬓角,染红了她的衣裳
“不要──”她惊恐地尖叫出声。
“怎么了?”项暐将真气运转全身两回,觉得应该通畅无碍后,正自一旁闭目休憩,突然听到该是睡着的她发出一声凄厉,马上过去察看她的情况。
“唔”冰珀慢慢睁开了眼,细睫努力地插了揭,确定面前没有那几张狰狞的脸孔,才放心地大大喘了几口气。
项暐瞧她额际都是冷汗,又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迳自倒了杯茶水,柔声道:“喏!先喝口水。”
冰珀伸手接了过来,撑坐起身子,草草扫过他的一眼里,尚存几分害怕,端茶就口的手兀自发着颤。
“作噩梦了?”他关心地问。
冰珀未答,僵着同样的表情,空茫的双眸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微弱地挤出了一句:“可以替我拿象牙梳子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