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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甫踏進教學大樓,我一眼便看見鯨吞著丹麥條的琴川。整晚守在她家門的我憤然在口袋掏出手提電話,按了一個在十九小時中致電第一百三十六次的號碼。
如我所料,她的電話沒有響起。
在往她跑去時,琴川倏地站起,啃著的半條麵包掉在地上,她氣沖沖地跑到一個女生前。
我認出了女生,是上次校內選拔賽時敗給我的葹妮。
「你剛才說什麼?」這是我聽過琴川說得最流利的德語,她一步一步迫近葹妮,直至告示板前。「誰說他是靠關係的?」她舉手似乎想要搧她一個耳光。
時間在這打住,注視著那氣勢磅礡的眼前人,我根本不能聯想起初見的她
*****
初見她是德國紐倫堡的夏天的吧,歐洲夏令日奏時間很長,晚上九時多的天空還是葡萄紫的,夾帶著一縷縷羽毛狀橘黃的雲,黃昏。
雖然大學離家只有半小時車程,但因為某些原故,我平常只在父親休業的周末回家,但那星期正值建築設計比賽,繁多的建築材質參考書,和繪製藍圖所需的多部電腦也在家中,這才來回得比較頻繁。
明明學期才開始,卻累得要命,真不想在這些時候踫到父親的「客人」。
父親是國際享有盛名的心理學和藥劑學家,五年前發佈的那篇「ie」公開了一項結合科技,藥劑學與心理學的臨床心理實驗,取得空前的成功。
ie「記憶重構」的概念源於二戰時期的戰地心理醫生,目的在於協助戰後患有嚴重心理障礙的軍人重塑記憶,比如說戰俘,刺激大腦把記憶的創傷範圍下降至個人可接受的程度以內。但由於理論不被當時科技所支援,所以只歸類為理論。
雖然我從沒有細讀過父親的那個實驗內容,但我只知道,那個技術的可能性只屬0.6%成功,侷限於某些絕對的條件。
父親從那時開始辭退了醫院的工作,除了專心致志地在家進行實驗外,亦同時執業,因於名銜的原故,「客人」中不乏名人權貴,昂貴的診金為家中提供優渥的環境,理所當然地,我也是受惠者之一。
雖然明白這一點,但是我還是會盡量避免在周末以外的時間回家,或許心還是覺得扭怩。
畢竟父親捨棄了醫者的身份,選擇作為一個商人,一昧地為有錢人提供牟利的服務。
這也許是自己的弱點,心原則的底線一直在作崇,覺得人類的記憶,即使是破損的部份,把它割捨後,不就等於捨棄完整的一部份嗎?
選擇作為不完整的人,活下去。
我把車停泊在一旁,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父親的治療室。
奇怪,燈沒有亮。
父親的預約一般都排得密密麻麻,甚都要等上三至五個月不等,現在該是營業時間才對。
算了,與我無尤。
我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正要進門的我什麼人撞了一下,我轉身,家門院外一道清瘦的人影卻又闖進了我的視野。
與我剛才一樣的視線方向,治療室的方向。
按捺著心的別扭,我走到那人的面前,因為穿著皮鞋的關係,踏在平滑的岩板上的腳步聲格外響亮,但那人卻在思考得入迷似的,對我的步近一無所覺。
「HALO」我以德語喚那人。
沒有反應。
「你好。」我用手輕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膊「在找什麼嗎?」
那人緩緩調過頭來,我這才看清那人的樣子,是個亞洲女生。
她有不算白晢卻很素淨的肌膚,秀氣的五官,黑亮的短髮,髮絲很幼,碎碎的流海乖巧貼服在額頭上,眼睛因吃驚的原故微微睜大,幾縷髮絲落入在眼瞳,本該有點刺眼才對,但她卻毫無知覺,只呆呆地看著我,不,該說是把目光穿透我,投往一個觸不可及的地方,很遠很遠。
一分鐘過去。
她的雙瞳依然呆滯,凝結在某個時光,回不去,追不來。
二分鐘過去。
明知道這種沉默很怪異,但不知怎地,我就是開不了口,就這樣又過了三分鐘,夕陽餘輝的溫度滲了點進她的瞳孔內,引起連鎖反應,她的眼睛開始泛起了波瀾,結冰的湖面劃出了一道裂紋,過一會就成了道河,河面反射了幾點瀲茫,一種複雜的情緒瞬間在她眼中暴湧而出。
「啪」的一聲,她手中的棕色的皮盒掉了在地上,終於打破了這異樣的氛圍。
「呀,對不起。」她用很生硬的德語說,卻仍佇立原地,一動不動。
出於禮貌,我蹲下來替她拾起掉落的東西,但看到盒的東西後,手卻不禁一滯。
皮盒半開著躺在地上,裡面整齊地於置著一支針筒和四支小小的補充劑。
「呀。」她這才回過神來,也蹲了下來,專心致志地檢查著盒的東西,在沒有發現裂紋時才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在她把皮盒合起來時,我的目光落在皮具外左側的文字,眉心一緊。
「呀,這個」她對我的視線似有所覺,頓了一頓,似乎是在吃力地回想德語詞語,她接著斷斷續續地說了數個單字「醫生,配方,應急。」
「明白。」我回道。
其實她誤會了,我看的,是皮盒上父親Müller的暑名。
>這個藥劑的編號,在哪看過?
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到簡潔的黑色皮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帶點慌亂地站了起來,大步地往後走。
我不明所以地蹲在地上,目送她離去。
這時候,我直覺地看向前方拐角處。
莫名的被偷窺感。
算了,大概只是錯覺。
在漢特進屋後,拐角處,一個身穿連帽黑衣的男生步出,尾隨琴川,二人背影沒入街角的深墨之中。
*****
清晨六時,由於比賽在慕尼黑舉行的原故,亦需要提早一小時到達準備,我很早便起床開車駛往比賽場地。就在經過學校旁的小湖時,我聽見數個男生的叫聲,往湖旁小道看去,只見三個男生往前跑,跑得滿跚的,跌跌撞撞,似乎是在派對中喝醉切夜未歸的人,還有一個躺在地上抽搐的,也該是喝醉了吧。
就在往前駛了數米後,我倏地剎停了車。
不對。
那個身影很熟悉。
腦海中的人影與躺在地上的人重疊。
是她。
我的思緒回到了初見的那天。
走過家門那桃木製的不規則拱門,我意外地看見父親坐在巴桌的高椅上,那一向跟我一樣愛窩在房間的他。
桌上放置著一個空置的茶杯,還有一個禮盒。
一般而言「客人」們都一般都只是待在治療室的,看樣子父親剛剛應該沒有應診,那麼那個女生跟父親是什麼關係?
不知怎地,就是有點介意。
「剛門外踫到一個亞洲女生,是你的病人嗎?」明明不口渴,我還是打開冰箱,拿出了一壺鮮果汁,在櫃子拿了一個玻璃杯,邊把果汁注滿,邊以隨意的調子問。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一直握在手心的茶杯放下,我這才發現,那個茶杯是空的。
「怎麼了?」我問他。
「打聽別人的閒事有些不像你的作風。」
「不,我只是…」
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打斷了我的話「他父親是我的摯友。」
接著,他的視線又再落在那個平平無奇的茶杯上,看得出神。彷彿那是一件值得考究的工藝品。
我呷了一回冰涼的西柚汁,問道「她父親怎麼不也來坐坐?」
椅子忽爾發出「依」的一聲,他像突然對茶杯失去了興趣似的,猛然站起,把桌上的茶具收拾到盆洗池。
他擰開水龍頭,手卻像沒有清洗的力氣似的垂放兩側,任由水流恣肆亂下。
「他去世了,三年前。」
我不假思索地把推開車門,往那個女生跑去。
跑到她的近處的時候,我不禁一驚。
她整人就像是剛從水撈出來似的,白色麻質的闊袖長衣貼在身上,頭髮上的汗水因身體的抖顫而滴下來,唇是醬紫色的,呼吸十分不穩,幾乎是用口呼氣的,看起來快要缺氧,狀態不是一句糟糕能形容。
「喂,清醒一下,你覺得那不舒服?」我按捺下緊張的心情,勉力鎮靜地問。
沒有反應。
「喂,你還好嗎?」我把語言調過來,以英語問道。
還是沒有反應。
我用手拍她的臉,又重複地問了一次。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雙瞳沒有焦點,用力地吐出斷斷續續的詞語,我卻一點也聽不懂。
該死,她說的究竟是中文,泰文,韓語,或是日語。
就在這時,我看到她吃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肩斜包,靈光一閃,對了,是那個皮盒。
我迅速地把她抬起來,脫下肩帶,打開了袋的鎖鏈,把所有的東西全倒地上。
幸運地,她的東西很少,我很快便找到了那印著VT23字样的皮盒。
打開盒子,是同樣整齊放置著的針筒和四支補充劑。
果然一模一樣。
我捹命在腦海回放應急課程上學的知識,從來沒有像這樣感謝過老爸,他從來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唯獨在此事上堅持不讓。
手因緊張的原故微微抖顫,卻不敢怠慢,我在皮盒中翻找了一下,消毒器具果真放在底夾之中。
在把針以碘酒消毒,空的針筒抽取藥劑填滿後,我將視線重新投在她身上。
不妙。
她己經停止了抽搐,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情況更糟了。
心道不好,我趕緊把手放在她的頸動脈處,脈膊緩慢而微弱,是進入休克狀態的徵兆。
滴答。滴答。滴答。
沓無人跡的清晨的大道,安靜得能聽見手錶時針活動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時間所餘無幾,必須趕快。
就在我把針筒對準她手腕靜脈注射時,我突然想了什麼。
對了,那篇藥劑的資料,我看過。
VT23,是父親專研的改良鎮靜劑,揉合麻醉及抗血栓作用,改良後用於「心肌梗塞」()的緊急病症,防止血液皮塊塞栓,阻塞冠狀動脈管塞導至心肌壞死,速度快了一倍之多。
依照她現在的情況來說,靜脈注射藥物己經來不及了,那篇報告說明藥劑緊急用法為「心內注射」(tion)。
一般而言,這只有專業醫生能夠做的緊急措施,向心臟直接注射有相當高的風險,需要一定的經驗和專業資格,連護士都不能勝任,我這個實實在在的外行人行得通嗎?
我看向奄奄一息的她。
那雙目感情丰富的雙目緊閉著。
明明知道萍水相逢的人,本該是就這樣擦身而過,如清風般過而不留痕。
但她的眼神,不知為何,仍繞柔在腦海一隅,從那個黃昏起,我每隔一陣子便會想起那雙目。
不,即使是萍水相逢,但我必需救她。
不為別的,就只為了那雙如水般的雙目。
想到這,我的手忽然不抖了。
我能行的,父親讓我上的課是他醫院同行實驗式的課程,坊間的水平絕不能比擬,那長達一個月住宿密集式訓練中,涉獵到眾多應急訓練,而這個,我曾模擬練習過,雖說那時從來沒有想過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但幸好,我貫徹認真學習的宗旨,所以仍能清地回想起所有技巧,要令和步驟。
我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呼吸,把她的衣服掀開至注射應用範圍,先用酒精棉把皮膚消毒,估量了針管四至五厘米的長度,再用手定位在左側第四空骨二厘米的位置。
我能行的。我能行的,我能行的。
不會有問題的,不會有問題的,不會有問題的。
彷彿抽空了全身的力氣,我深吸口氣,把針筒穩穩地,垂直刺入她的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