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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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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下了几天雨,到处都湿湿粘粘的,真烦。

    好容易放了晴,赶快把晾了几天的衣服移出来吹吹风,晒点太阳。

    手里拿著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吓了我一跳。”

    “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著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她今天穿了一身艳黄,在太阳光下闪动著青春的风采,披肩的长发,慧黠灵活的大眼睛,永远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仿佛每一刻都是骚动不宁,时时都在捕捉什么似的;她的眼光很锋利、很聪明,象是什么都懂,可是脸上硬装著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人来疯!”她耸耸肩膀,两条修得细细的眉毛往上挑起,一派潇洒自如的样子。

    “疯什么?来,说给我听听。”

    拉著她在沙发里坐下。不管怎么讲,好友来访,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心仪,你耽得住?”她声音很轻,含试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后,才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

    “还好,生活虽然单调一点,例也平静。”

    “你,你不觉得寂寞?”她目不转睛地盯著我问。

    “我?我想,我是比较孤单一点吧!”

    “你过得惯这种日子?”

    “还好。”我怀疑地看了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性向调查还是查户口?”

    “都不是,我只是关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掠过一丝暗淡,只那么一下子,然后她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说:“走,陪我去看一个人。”

    “看人?谁?”

    “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说她硬拉著我往外走,出了门又自作主张地叫了计程车,坐进去后只听她对司机说:“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着她,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什么的,她却一言不发地向著前方凝眸。车愈往前走,她的脸色愈阴霾,我的疑惑也更深。

    车子在一栋大建筑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门口的牌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松山精神疗养院”

    惠如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肃穆庄重,眼皮沉沉地向下垂著,嘴巴紧扯成一字形,脚步很快,我几乎跟不上。后,即推门而入。

    房间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团干枯的黑发和一张蜡黄的小脸。

    惠如走过去,温柔地拉起床上那妇人的手,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脑里、身体里一样。

    那妇人眼中一片茫然,好象不认识惠如,瘦削的脸显得焦黄而木木然,眼眶凹陷,象两个黑洞,在白被单下伸出的那只手又干又瘦,有如鸡爪一般,整个脸看起来就象脱了水的干果一样。

    许久,许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远远地看着、奇怪著、等著,心里充满了问号和轻微的恐惧。

    床上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象是唾著了似的。

    “走吧!”惠如将妇人的手放回被单里,站了起来。我和蕉如走出疗养院,已是黄昏时候,晚霞为天边涂上一抹彩丽,在夕阳的映照下,惠如的脸依旧灰暗暗的。这回她脚步很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响起清澈的回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她才开口,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与伤感。

    “心仪,你晓得她是谁?”

    我摇摇头。

    “她是我母亲!”

    “?!”我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吃惊是吧?走,找个地方坐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惠如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后说:

    “心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我点点头。

    “听了我的故事后,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过你。同学这么久,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怎么讲呢?假如你的母亲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十几年了。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父亲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错,资深船长。”

    “他为什么?”

    “为什么丢下我母亲不管是不是?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不能原谅他的地方。最近几年自己仔细去观察,才慢慢发现他的心境和苦处,也许是逃避,也许他是有意在惩罚自己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亲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渔为生,从小就与海洋为伍,从小就看着大人们出海打渔,少年时期,对神秘而变幻莫测的海洋,更是怀著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时也更向往大海彼岸的国度。在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在商船上当水手,由于他年轻、肯学,人又聪明,没几年功夫就当上水手长,在船长大力推荐下又升上三副,学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识。廿二岁那年,在父每安排下与我母亲成婚,二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我哥哥。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黄金时代,妻子、儿子、事业,样样称心如意,在镇上真是风光极了,直到民国二十六年战事爆发,头几年,他仍旧时常回来。到三十年左右,战事进入激烈状况。我父亲因为常来往大陆各港,硬被日本人视为重庆份子,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整天来家里骚扰调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其实父亲自从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后就一直再没有消息,母亲一方面忍受著日军的压迫与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挂念著生死未卜的丈夫,终日以泪洗面,担惊受伯,还要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个白天接著一个黑夜,永远无尽的等待,想着下落不明的丈夫,望着穷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来。但是残酷的命运之神并未放过一个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为埋葬公公入土,用尽了家里最后一样财产──她的结婚戒指,没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夺去,家里只剩下二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对,生活在绝望之中。

    战争一直延续下去,日子越来越艰苦,父亲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各种臆测及传说都不断涌来。有人说他在海上失踪了,有人说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战死,甚至有人说他到唐山不想回来了。黑夜依然伴著残酷的宁静按时来临,母亲开始吃不下东西,也很难入睡,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就这样等著,盼著,什么也模不著,什么也不知道,战争哪一天结束?没人告诉她;丈夫哪一天回来?也没人能回答她。他还活著或者尸骸在海上漂流著?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开始有点恍惚不定。

    终于,抗战胜利,台湾光复,许多人都纷纷返乡,父亲却没有回来。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夜里,离家七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身褴褛,形容憔悴而疲惫。面对著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亲,脱了形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怆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来,大家相见,抱头痛哭,恍如在梦中一般,但是现实是毫不留情地在压挤著人们,为了生活,他必须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渔船出海打渔,于是又开始讨海人的生涯。

    对父亲的再次出海,母亲真是万般无奈,每回父亲一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紧张状况,吃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亲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在月子里,父亲的渔船久久不归,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亲,再受到惊吓而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边苦等,注视著汪洋无际的海水发呆,再不就高声地喊叫,用头去撞停在附近的舶沿等到父亲的渔船满载而归的,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地崩溃了!

    父亲伤心欲绝,四处借钱找医生诊治,不断到各庙字去烧香拜佛求神。为了想早一点治好母亲的病,不惜任何代价,钱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后只有卖掉房子搬到台北,在朋友介绍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从母亲生病,整个家就由我姨妈来照管,我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有时跟正常人一样,很温顺,对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会没理由地发作,凶起来时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样子实在可怕;要是父亲在家,情况就更糟,好几次,她拿著菜刀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亲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许多人都劝父亲把她送到疯人院,父亲执意不肯,总是不断地托人打听延请名医,抱著希望地等著奇迹出现。

    到我十岁那年,病情越来越恶化,并且妨碍到附近邻居,引起公愤;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终于硬著心肠把母亲送进疗养院做长期治疗。

    祖母在父亲回来三年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姨妈和─我,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改跑远洋油轮,每三年才回来一趟,一个港口接著一个港口,一条船换过一条船,整日与大海为伍,成年生活在浩瀚无边冷酷无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他苍老许多,皱纹也加深了一些。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肯下地改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怕面对我姨妈──一个为他牺牲青春,奉献出自己的女人。

    “哦你是说,你姨妈一直爱著你父亲?”

    “嗯,她也爱我,把我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

    “你父亲知道吗?”

    “知道。”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整个思维都落入极深的震荡之中,惠如的烟继续袖著,整个人象隐在迷雾之中一样,渺渺茫茫,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烟圈,又吹散它们。

    “心仪,听了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你千万别多心,我只是一方面要倾吐,一方面让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拒绝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为他是船员?是讨海人?”

    “对!你想,在看过这么多不幸,受过这许多痛苦之后,怎么会有心情和一个以海为生的男人交往?说实在,我并不讨厌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责任感,将来可能是个好丈夫。”

    “其实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错在职业上,大部分原因应该说是战乱。嗳,对了,你说你父亲离家七年,这段时间里,他都在什么地方呢?”

    “说采也可怜,那七年当中,他一直四处流浪,做工、赚钱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尽千辛万苦,据姨妈告诉我,父亲的船在二十九年底开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中国船员就在印度一个小佰下船,领了一点象征性的差遣费.开始过著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还期待著船能够复航,早一天回到故土,但是日复一日,战事不停地进行著,海上成了战场,一般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在无望当中,只有开始做苦力.积下钱之后,一点点往回走,到了南洋一带,有不少被日军抓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陈尸异地,剩下一小部分的船员们,只好躲在丛林里,过著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声音中透著无尽的凄凉意味,大眼睛上蒙著一层晶莹的泪光,打了几个转,那些盈眶的泪水又压了回去,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又露出灵慧的神态说著:

    “心仪,哪天到我家来玩,你应该多跟阿姨聊聊,两个船员眷属。”

    “好啊!我还真想见见她呢:”

    “告诉你,心仪,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这种出卖自己的行业,由于它,耽误了两个女人的青春,害了一个男人的一生,造成许多不幸,你爱的人不能爱,爱你的人又不能接受,多苦?我想干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乐,也不能给别人幸福!”

    “话不能这么讲”

    “也许是吧!心仪,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么会呢?”

    走出咖啡馆,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在车站和惠如分手后,坐上公车,觉得心里郁郁沉沉的压得难过;阿渔,好想你!想得心里发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