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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罗宾的皮夹夹层里多了张陌生女人的照片。那是三天前罗宾在316路车的后排座位上捡到的,一直舍不得随手扔掉或者“上缴”抽屉。主要是女人的面庞清丽婉约,像首念念不忘的宋词一样,纠缠了罗宾的眼神和神经。其次照片背后两句字迹模糊发黄的诗也吸引了罗宾“你驾着清风远走/我遂将微笑杀死”——分明是痴情女子对情人出走的抱怨。可是这抱怨里又不是狠毒的决断,是蕴涵了相当成分的重逢期待的。
于是上下班坐316路车的时候,罗宾除了小部分的发呆打瞌睡,其余更多的时间是在搜索那个陌生女人的身影。可是三天来,罗宾一无所获。罗宾并不气馁,他不是非要找到那个女人——即便找到了又能如何呢?上去对她说,你的照片,还给你吗,还是悄悄地塞进她的手提包里,转身而立。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照片依然留着——也就看着她上车又下车而已,或者即便坐到了身边也不理不睬。罗宾只是把寻找这个女人当作了近阶段的一个理想,膨胀起来,可以铺天盖地;收缩了,也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影,可有可无。
可是有那么一天,316路车玻璃上一律地多出来一张粉蓝字体的寻物启事。寻的就是这张背面题诗的照片。署名叫做苏念青,和四十年代的上海女作家苏青的名字,一字只差。这名字可真有趣,简直就是一个值得长时间观摩议论的艺术品,这是罗宾首先想到的,其次是想到该不该联系这个人,要不要把照片还给她。看启事上的用词紧迫语气急促,想必照片对她十分重要。
莫不是女人的旧情人回来了?罗宾这样想着,竟然有点莫名的酸溜溜,一经产生,挥之不去,迅速扩散开来,占领了身体所有的区域;仿佛遍身血管里的血液完全被醋替换了。罗宾事后觉得自己非常愚蠢。人家看三国替古人流泪,就已经够可笑;自己无端妄想着卷入到一场无关自己的风月里去,只能说是愚蠢。
之后罗宾神情镇定,按图索骥打电话给苏念青,说我在车上捡到你的照片,又看到你的启事,你什么时候来取或者我给你送过去。只字不提和他情人是否要重逢的事。不过不提并不表示他不想知道——人就是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对饶有兴致的事情往往故做深沉,不闻不问,却能把无关紧要的事情见缝插针似地询问个一清二楚。而苏念青也没有兴致蓬勃地提起来分别重逢的事,这让罗宾一度感觉失望。不过失望之后,窃喜起来,自己还有交往的机会?这一惊一喜之间又打乱了罗宾的方寸。
苏念青说了感谢的话,又说她现在在另一个城市出差,要三天后才能够回到杭州。于是就是等待。这三天里,罗宾又编织出许多新想法,或者交往也不愚蠢吧。难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出现,是不是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毕竟凌闪闪离开的日子也一年有余了。罗宾知道凌闪闪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抵达他的世界了。
三天之后又是三天。苏念青在电话那头说,又有些事情耽搁住,实在很抱歉了。罗宾在这新的三天里,起先编织的诸多想法,殊途同归成一个,要和她交往,无论如何都要和她交往。罗宾反复地记着代表苏念青的11个阿拉伯数字,他不能丢弃,而事实上他已经无法遗忘,入木三分似的烙印下来了。罗宾忽然想要感谢那个逼着要他背圆周率的中学老师,使他能一口气背到143位那个干瘪小老头。
苏念青说她已经上火车了,四个小时之后将抵达杭州,正赶得上晚饭的辰光。她非常激动,她变得兴奋,她变得口若悬河,她说这张照片对她有着十分重要的纪念意义。罗宾注意到了“纪念”两个字。纪念,就是过去了,就是那段事不再继续了;纪念,就是单单是怀念,那个远走的情人已经永生不见了。罗宾一撇琐细的微笑,在他柔软的嘴角,逐渐荡漾开来。
桌子对面的苏念青,她无比优雅地讲述着她的故事,她举起的手势依然流畅,她说话的口吻变得平静。她的失而复得的照片还摊开在红木制造的桌面。照片上的年轻脸庞交错着她皱纹里埋藏的沧桑。三十年前,三十年后。西下的日光从他们的桌面激情穿越,罗宾恍若隔世,一脸金光,他只看见那满世界的灰尘在余晖里,恣意地舞蹈。
隔了一桌的空气,隔了三十年的光阴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