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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尼古拉五世被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囚禁了。
这种放在哪个时代都极其炸裂的爆炸性新闻理所应当地迅速传出了巴塞尔。
瑞士联邦的国民议会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国家,他们毫不迟疑地下达了国土动员令,四千装备精良的瑞士卫队整装待发。
瑞士人的反应如此激烈,当然不是为了拯救教皇,而是为了防备哈布斯堡家族卷土重来的侵略军。
为了夺取独立,一代代瑞士人付出无数鲜血的代价,瑞士同奥地利曾经是同一个国家,但瑞士人不愿再作哈布斯堡家族的走狗,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但穿着一身尊贵贵族礼服与华丽斗篷的弗雷德里克现在对瑞士贫瘠的山地毫无兴趣。
因为他的面前的托盘中正摆放着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伦巴第铁王冠。
王冠的外围镶嵌了一圈钢铁的打造的铰链,铁王冠因此得名,除铁带外,王冠上还有六段薄薄的金饰片和22枚精心雕琢的宝石。冠身的浮雕纹路绘制着十字架与花卉,前者代表神授王权,后者代表人民的拥戴。
传说中,锻造伦巴第王冠的铁来源于钉死耶稣的圣钉,君士坦丁大帝之母海伦娜太后从真正的十字架圣遗物上拔下这些圣钉,熔铸再构成了赠予爱子的铁王冠,寓意伟大的罗马帝国千秋不倒。
后来,这顶王冠兜兜转转落到了罗马圣座手中,教皇格里高利将王冠赠予了伦巴第王后,从此,铁王冠又称为伦巴第铁王冠,并随着查理大帝在其本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教皇单方面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后成为了神罗皇帝加冕的信物。
阿尔布雷希特的便宜老丈人,人称“欧洲岳父”的西吉斯蒙德在1431年加冕为神罗皇帝之时,就是由尤金四世亲手将铁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十六年后,西吉斯蒙德与尤金四世都已作古,在巴塞尔的公议会大会堂,在这场略显寒酸的加冕礼上,历史重演,弗雷德里克三世与尼古拉五世再次重现了这令人难忘的一幕。
以帝国七大选帝侯为首,三百四十六名帝国诸侯齐聚一堂。
选帝侯爵之所以是七位,也是为了契合七美德、七宗罪与七天创世纪的神学意义。
站在最前排的是弗雷德里克的坚定支持者:腓特烈二世,弗雷德里希二世,路德维希四世和波西米亚国王的使者。
七大选帝侯中的四位世俗选帝侯坚决站在了弗雷德里克一方,与之相对应的,三位教会选帝侯则站在了反对的一边,理由很充分:弗雷德里克非法软禁了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领袖,他们作为德意志大主教反对这一亵渎行为。
当然,三名主教的真实想法谁也不知道。毕竟,假如神罗境内的罗马教廷势力真的大幅度衰退,对本土主教而言实际上是天大的好事。
和弗雷德里克的容光焕发截然相反,教皇尼古拉五世整个人都陷入了自我怀疑和深深的沮丧之中。
苍白的脸颊,重重的皱纹,短短三天的软禁几乎让这位五十岁的教皇一夜白头,甚至比去世不久的尤金四世生前更显衰老。
除他之外的罗马修士不被允许参加加冕仪式,跟随他的只有一位替他端托盘的侍从,托盘盛放着加冕所需的铁王冠。
除了伦巴第铁王冠,托盘上还放着一张羊皮契约书,这是教皇“自愿”放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加冕权的教令,上面签署着尼古拉五世的圣名。
这一天以后,契约书将会自动生效,教皇的认可与否从此将不再对神圣罗马皇帝的权威构成任何威胁,这也意味着教会自“卡诺莎之后”对神罗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威慑也烟消云散。
尼古拉五世作为放弃了这一权力的教皇,势必会被钉在基督教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他并不在乎。
这三日的软禁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当年,前前代教皇马丁五世一力铸就了罗马教廷的短暂复兴,粉碎了阿维尼翁的屈辱历史,用毕生岁月将“罗马教皇”这一神职打造成了教皇国的独裁官,规定凡属于教会的土地和城市一律归罗马教廷管辖,自以为铁桶江山万年不倒。
马丁五世大力谴责当时流行的“教皇必须受会议节制”的会议至上论。他还宣布:凡属教义问题,唯教皇有权裁断,不得听信教皇以外的权威。
尤金四世大致奉行了马丁五世的战略思路,只不过改用了较为温和的外交手段,通过辩论来说服世俗国家认同教会的权威。
没想到,尼古拉五世才继位短短半年,就因为一时大意输掉了整个德意志。他败给的不是弗雷德里克,也不是神罗诸侯,而是势不可挡的历史与命运。
也许艾伊尼阿斯才是唯一清醒的人,他说的对,教廷是时候从舞台正中央退场了。
一双双世俗贵族的贪婪目光打量着托盘上的铁王冠。
从今以后,德意志贵族无需受教廷节制,他们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欲望、野心,尽情压榨出领民的最后一丝血汗,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不必担心受到教皇的绝罚。
如此“光明”的未来,正渐渐向德意志贵族们敞开大门。
江天河冷漠地看着大堂内的每一张脸庞。
她能感受到这些人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欲望。
就和她曾经亲身经历的,和她的父亲谈论生意的几个中年老板的情绪一模一样。
就和那一日,老骑士布莱德杀死他的情妇,逼迫情妇之子认贼作母的那种情绪一模一样。
道德从来是奢侈品,穷人没空保持,富人无需保持。
她一度天真地以为,人类原本是善良的,不会有人故意挑起战争,不会有人故意陷害陌生人,不会有人以他人的痛苦为饵食。
因为这就是学校的老师和他的父母所描述的世界。
但世上的事情总没有那么简单。
她还有很多美好的幻想,也许她能发明蒸汽机,改善耕种,让人们不再饿肚子……但算了,这个时代不适合。
所有人都需要在痛苦中沉沦,直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偏执和愚蠢,主动作出改变,而不是某个天降的先知引导他们走上自以为正确的道路。
罗贝尔倚靠着黄金剑,他的表情只会比江天河更冷漠。
他的身旁跟随着寸步不离的加布里埃拉,后者不明白主教为何而愤怒,却很识相地没有出声打扰。
“哼。”
他藏起饱含鄙视与不屑的眼神,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贵族是一群满脑子只有延续家族、享受欲望的畜生,商人是一群鼠目寸光、见利忘义的小人,但教廷只会比他们更加混蛋。
格热戈日说得对,要从诸多坏选择中选择相对不那么坏的一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弗雷德里克。
他凝视着奥地利公爵——不,现在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欢欣雀跃的背影,提剑转身离开了大会堂。
与此同时,尼古拉五世颤巍巍地端起伦巴第铁王冠,弗雷德里克连忙半跪在他身前,将手里的仪式权杖与仪式剑分别放在左右两边,恭敬地俯下头颅。
大会堂内的三百五十多名领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尼古拉五世教皇,循着上帝的公义为你加授冕鎏,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奥地利及施蒂利亚公爵,波西米亚及匈牙利国王,全体罗马人的君主,加授罗马帝国唯一的神佑皇帝,合法统治你的国土与臣民。”
尼古拉将相较头颅小了一圈的铁王冠放上弗雷德里克的头顶。
后者一脸虔诚地宣誓道:“我,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愿意遵从教义的约束,履行罗马帝国神佑皇帝的义务,合法践行皇帝的权柄,庇佑帝国的疆土,以上帝之名合法统治我的国土与臣民。”
“弗雷德里克,站起来。”
弗雷德里克依言稍稍抬起跪下的右腿。
侍从端来一罐圣油,尼古拉伸进手指沾了沾,将圣油涂抹到弗雷德里克的眉心。
弗雷德里克闭上眼睛,黄澄澄的圣油沿着他的鼻梁和脸颊顺流而下。
尼古拉五世伸出右手按住他的头颅,左手虚抬到半空,也闭上双眼,嘴中轻声地念念有词,背诵着记载在羊皮文件上的加冕礼词。
“弗雷德里克,站起来。”
这一次,弗雷德里克彻底站直了身体。
一米八五的虎背熊腰,比不到一米七尼古拉高出半截身子。
尼古拉将权戒缓缓套上弗雷德里克左手的无名指,将皇帝权杖在他的左右肩膀各自轻点了一下后递到了他的手上:“接过你的权杖吧,孩子。”
弗雷德里克接过权杖,尼古拉再次用用样的姿势将皇帝权剑也授予了他。
“成为皇帝,不仅意味着世俗的帝王,更意味着分担使徒在人间的代行使命。”尼古拉五世语重心长地道,“也许陛下对教廷的贪婪有诸多不满,然而上帝永远是正确的,违背主的意愿,只会引来连绵不绝的神罚。”
“是,我一定谨遵教义,不犯有违教义的错误。”
弗雷德里克低眉顺眼地回答道。
假如外人不知道是他扣留了教皇,并逼迫后者为他加冕,肯定还以为他是什么虔诚敬神的好人。
“哎,还请陛下务必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尼古拉五世唉声叹气地走下加冕礼台。
按照规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仪式应该远远比这更加复杂,更加隆重,且必须在罗马城内举行。
唯一的例外是1355年登基称帝的卡尔四世,当时的教廷被法王掳掠去了阿维尼翁,卡尔四世与教皇的关系也称不上好。为了保证加冕过程不出现意外,卡尔四世在亚亨接受了加冕礼,之后转道前往罗马,只呆了一天就急匆匆地跑回了德意志。
其实,按照弗雷德里克原本的设想,他本来不打算在巴塞尔公议会就和尼古拉五世撕破脸,还想去罗马接受正规的登基仪式,顺道瞻仰一下神慕已久的古典时代名胜古迹。
但罗贝尔在那一晚与他的谈话说服了他。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与历史长河相比何其之短暂。
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未婚,无子,天知道还有多少年岁好活?他可没工夫苦等教皇再把他的加冕礼拖个几年了!
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成为神罗皇帝了!
头戴钢铁冠冕,手持皇帝仪剑与权杖,披着象征纯白神明的金缕白斗篷,弗雷德里克缓缓转身,面向一众德意志贵族。
腓特烈与弗里德里希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异口同声地喊道:“参见皇帝陛下!”
有了二人的引领示范,厅堂内的三百余名诸侯领主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场面震撼无比。
“参见皇帝陛下!天佑吾皇,君德隆昌!国祚久长,鸿运昭彰!帝业永固,万象辉煌!万民之主,与国无疆!”
我是皇帝了。
弗雷德里克宛如白天鹅一般高傲地扬起下巴,双手高高举起权杖与仪式剑,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堂哥,父亲,母亲,你们看到了吗?
我是皇帝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罗马皇帝!
神圣罗马帝国与哈布斯堡家族的双头雄鹰依然翱翔于灰色莱茵与蓝色多瑙!
“天佑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