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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背面的书房内,弗雷德里克聆听着属下详尽的汇报,时不时点头。
“……你是说,罗贝尔他拒绝了老东西的招揽?”
“是。”仆人打扮的下属恭敬地跪在地上,“蒂罗尔公爵大人想为贝娅特丽小姐和主教牵线搭桥,但被主教严词拒绝了。”
“那个老东西……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挖老子的墙角。”
弗雷德里克咬牙切齿,但一想到他被拒绝时难以置信的神情便忍俊不禁。
“当年他们也是这么挖的博罗诺夫,可怜的小贝娅特丽,才十岁就被亲姐姐当作拉拢权臣的工具。”弗雷德里克假模假样地叹息,“既然伊丽莎白这么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我看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儿子就不错——现今的选帝侯也是西吉斯蒙德陛下的女婿,假如儿子也迎娶陛下的女儿,那可真是亲上加亲呐。”
西吉斯蒙德是神圣罗马帝国卢森堡王朝的末代皇帝。
他所统领的卢森堡家族是欧陆显赫一时的王朝:经历数百年的联姻继承,西吉斯蒙德继承了波西米亚国王、匈牙利国王、克罗地亚国王、勃兰登堡选帝侯、全体罗马人民的君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等无数头衔。
他统治的神圣罗马帝国,领土横跨波罗的海与地中海,辽阔无垠。可惜他个人军事能力有限,荣幸地成为了第一位败给奥斯曼苏丹的神罗皇帝。
他死后,卢森堡家族没有男性继承人,宣布家族覆灭。
按照他的遗嘱,神圣罗马帝国皇冠和波西米亚-匈牙利王冠由他最喜爱的女婿:奥地利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继承。勃兰登堡选帝侯国则被赠与了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英勇骑士——腓特烈·冯·霍亨索伦。
阿尔布雷希特年纪轻轻便没于沙场,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伊丽莎白夫人与遗腹子拉迪斯劳斯。
伊丽莎白夫人以“拉迪斯劳斯年幼无力”为理由,亲自迎接阿尔布雷希特的堂兄弟弗雷德里克“暂代”奥地利公爵一位。
结果弗雷德里克的公爵位子还没坐热乎,伊丽莎白就变卦反水,要求他归还奥地利公爵头衔,由自己摄政辅佐儿子。
弗雷德里克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荒唐的要求?吃进嘴里的苹果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于是,二者之间开展了长达六年的斗法。
在此期间,弗雷德里克一度被这个毒妇搞得心态爆炸,气急败坏地派心腹手下尝试毒杀伊丽莎白,结果阴谋败露不说,伊丽莎白还以此为名痛骂他不讲武德,导致最看重骑士礼仪的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反水加入伊丽莎白一方。
失去了唯一的外援后,弗雷德里克在宫廷内处处受人掣肘,唯一忠诚的只有继位前就属于他的施蒂利亚公国。他被迫拼死一搏,率领全部家底的一万五千大军猛攻意大利,想用武功说服国内贵族承认他的合法性。
后面的故事就不必多谈了。
反正,弗雷德里克对伊丽莎白除了仇恨就是仇恨,谈不上半分叔嫂情分。
“达特,这件事情交给你来做,告诉腓特烈选帝侯,我有一份婚事想和他谈谈。”
“是。”
安排完贝娅特丽的婚事后,弗雷德里克是时候操心自己的婚事了。
他用最正式的礼节书写了一份不卑不亢的书信,坦然地讲述了自己求娶阿方索女儿的理由,每一句话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对付阿方索这种经年的老狐狸,说谎只会让他警惕,不如坦诚相见,相信对方不会拒绝一个强力的哈布斯堡盟友的诱惑。
完成了书信,接下来就是谁来送信的问题。
亲自去送吧,显得自己太卑微,容易让阿方索瞧不起,反而不美。
让克里斯托弗或者博罗诺夫去送吧,这两人的口才他再清楚不过,容易气坏阿方索的身体。
让罗贝尔去送吧,太年轻,万一阿方索以为他轻视怠慢了他,这婚事肯定就吹了。
思来想去,弗雷德里克竟然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选。
“哎,之后总有机会见面的,到时候亲手交给他吧。”
弗雷德里克无奈收起书信,离开了书房。
他要去军营检阅军队,鼓舞士气,顺路去看看威尼斯总督的亲儿子怎么样了。
攻陷基奥贾只是个开始,从此向北,还有数道关卡横亘在奥军与奥地利本土之间。归乡路漫漫,他仍需努力啊。
那不勒斯舰队强悍,但可用战兵不过四千,后面的教皇军又弱又拖沓,估计指望不上,他们三方合力能否正面战胜威尼斯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大事实在难为,就只能让克里斯托弗冒险穿过威尼斯领土,回施蒂利亚招兵买马再回来救他了。
他慢悠悠地遛到地牢大门前。
守门的卫兵见公爵亲至,立即用钥匙打开了牢锁,引领他到达了关押阿尔伯特和其夫人的牢房。
牢门打开,一日以来的第一束阳光照眯了阿尔伯特的眼睛。
他的夫人正抱着孩子倚在角落安眠。
在看到弗雷德里克这张令他又惧又恨的脸庞后,阿尔伯特忙不迭地摇醒妻子,二人双双拜倒在地:“阿尔伯特·福斯卡利,参见公爵大人。”
“嗯,阿尔伯特·福斯卡利,威尼斯尊贵总督的贵子。”
弗雷德里克望着他不敢抬起的后脑勺,脸上似笑非笑:“前日两军交战,少总督可不是这副姿态,何故前倨而后恭?”
阿尔伯特更加伏低头颅:“前日初逢公爵,青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天威所至,而今败得心服口服,愿为公爵执帚扫洒,是故前倨后恭。”
“真会说话。”弗雷德里克咋舌。
原本他还想和阿尔伯特争论一番,没想到对方认输得这么痛快,这倒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既然他这般识相,他也不好苛待人家。
于是他假装怒斥卫兵:“我让你们把少总督好生看管起来,你们就这么对待人家?一会儿下去一人领十鞭!”
“还不快扶少总督和夫人起来找个舒适地方!”
卫兵唯唯诺诺,连忙搀扶起二人,随弗雷德里克一同来到整洁明亮的客房。他的妻儿被安排去住在另一间房间,卫兵关上房门,房间内只剩弗雷德里克与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颤抖着端起水杯,用龟裂的嘴唇啜饮一小口。
“多谢公爵。”
“无妨。”弗雷德里克沉默须臾,“我想,我与威尼斯总督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误会。”
阿尔伯特立刻顺藤爬上:“我父亲常常提及大人,赞叹不已,此次相争一定是被身边的奸人蛊惑。在下不才,愿意作为弥合误会的中介,劝我父与大人重归于好。”
弗雷德里克十分满意地点头,适时地提醒道:“不过我军战后受损严重,这个赔偿问题……”
“这自然没问题,共和国每年可以征收一百万杜卡特的商业税,父亲大人一定会赔偿公爵丰厚的礼金。”
一百万杜卡特!我艹!
一百万头羊驼在弗雷德里克心头狂奔。
他知道威尼斯商人很有钱,但没想到他们这么有钱!
等等,一百万杜卡特大概是多少钱?
弗雷德里克掰着手指计算起来。
奥地利民间使用的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最早铸造的弗洛林金币,和杜卡特的兑换比大约就在1:1左右——那就是一百万弗洛林金币!一百五十万帝国马克!
这些钱如果换成武器装备,得是多少门大炮,多少磅火药,多少身板甲啊!
弗雷德里克在医院骑士的襄助下击败了一次威尼斯的主力大军,内心多少有点轻怠这个曾经最大的敌手,认为可以一战消灭威尼斯,吞并肥沃的波河平原。
阿尔伯特的随口一言却乍然给了他当头一棒:威尼斯仍然是那个富裕强盛的商业共和国,他也许可以偶尔将其侥幸击败,但绝无可能在全面对抗中获胜。
与其被威尼斯人凭借体量慢慢拖死,不如见好就收,拿一笔不菲的战争赔款。
“既然如此,就麻烦少总督在尊贵总督阁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了。”
手下人呈上纸笔,阿尔伯特洋洋洒洒地书写了一封劝和信,弗雷德里克随便看了眼,信中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卸给了自杀的雷奥纳多将军和吉莫将军,劝父亲停止战争,赔偿公爵一笔战争赔款。
在赔款这件事情上,阿尔伯特显得格外不在意。
贵族认为战败赔款是一种耻辱,而威尼斯政治家只会将其当作一种改善关系的手段。
东罗马、奥斯曼、卡拉曼、佛罗伦萨、克罗地亚、塞尔维亚……诸多地中海国家都曾收到过威尼斯认怂的赔款。
这些国家有些覆亡多年,有些日薄西山,有些风头正盛,唯有威尼斯历久常青。
能屈能伸是乱世常青树的必修课。
不就是点臭钱嘛,威尼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奥军本想在基奥贾休整数日,等收到威尼斯总督的回音再做打算,但一封来自维也纳的书信瞬间打乱了他们的安排。
基奥贾要塞,当晚凌晨三点。
“……事情就是这样,伊丽莎白夫人听说公爵在安科纳战败的消息,伙同施泰尔伯爵、特劳恩高伯爵和因斯布鲁克伯爵联手骗开了维也纳城门,已经控制了维也纳。”
幽暗的烛光映出两道狭长的黑影。
“联军攻陷了维也纳后继续向南,试图攻占施蒂利亚,但是被留守的莱布尼茨护城官击退!”
弗雷德里克握信的手指微微颤抖。
“伊、丽、莎、白!”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仇敌的名字,几乎咬碎满口银牙。
“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家就要让那个毒妇偷了。”
事到如今,弗雷德里克已经没工夫思考许多了。
他立刻挥笔写就两封道歉信,向阿方索和教皇尤金四世阐明了自己的难处,告知他们,奥军将放弃在意大利争夺利益的念头,不再掺和几方恩怨。
他将道歉信与给阿方索的求婚请柬放在一起,吩咐信使立即去办。
“召集所有人,天一亮就离开基奥贾,向帕多瓦要塞前进,去告诉那些威尼斯人,老子要回国,老子不打了。”
“还有,传主教来见我。”
凌晨四点半,罗贝尔·诺贝尔被仆人从床上摇醒。
他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他好像和博罗诺夫吵了一架,又和弗雷德里克商讨了婚事问题,至于后面的事情,他只记得不小心喝了一杯蒸馏酒,就断片了。
哦,对了,想起来了。昨晚朱利奥把醉倒的他扛回了卧室,然后被天河臭骂了一顿。
“嗯?”
他感觉怀里有股异物感,把手往怀里一探,摸到了两封密封的信件。
“什么时候塞我怀里的……”
“主教大人,公爵有请。”
“知道了,告诉公爵我马上到。”
罗贝尔随手把两封密函塞进了朱利奥脱下的外套。
凌晨五点,弗雷德里克与罗贝尔单独密谈。
他把桌上探子的密报推给罗贝尔:“维也纳出事了,我必须尽快赶回国内。”
罗贝尔迅速读过密报,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公爵是打算背弃与教皇的盟约?”
“我没有选择。”弗雷德里克闷闷地说,“失去维也纳,我就只是个施蒂利亚山沟里的土皇帝,再也没机会实现我的野心。”
“那就恕我不能陪公爵远行……”
“罗贝尔·诺贝尔!”
弗雷德里克忽地喊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一直没拿出真本事帮我,对不对?”
罗贝尔心下凛然,并未否认。
“我就知道,你还没把我当作主君,你的忠诚还在安科纳那边。”弗雷德里克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我连个十五岁孩子的忠心都得不到,这公爵当的真没意思。”
“……能不能,最后信我一次?”
弗雷德里克伸出食指,渴望地对向他低垂的眼帘。
“赌吗?赌我能带着兄弟们活着回到维也纳,把那个老妖婆的脑袋砍下来,赌我能真正当上神圣罗马的皇帝,实现我的野心——也实现你的。”
罗贝尔终于开口:“大人,您知道的,我没有野心。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下去,或许活得更轻松、更自由。”
“不,你有野心。”弗雷德里克挺直腰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有不甘,你渴望操纵我,渴望操纵很多人,渴望世间的一切按照你渴望的路线发展。”
罗贝尔的五官拧巴在一起,仿佛在自问“我有吗”。
“渴望权力不是错误,不渴望权力的人才是神经病。”弗雷德里克眼角流露出渴望的神情,“权力就像毒蛇蛊惑亚当的苹果,甘甜,诱人,不可或缺。”
“没有权力,你一辈子都是当权者的附庸,让你往东你就不得往西,何谈自由?何谈轻松?”弗雷德里克捂着心口,“七年前,我二十四岁,刚刚继承父亲传下的公爵头衔,整个施蒂利亚的土地与臣民都归我掌控,我自以为这世间不会有比这更自在的生活。如果有谁比我活得更好,那一定是阿尔布雷希特,迎娶西吉斯蒙德大帝的女儿,继承帝国皇位,拥有着我羡慕不来的人生。”
“可是呢?当我那个远房堂哥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的夫人为求自保把公爵位置让给我,给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却又立刻反悔剥夺了它!”
说到这,弗雷德里克的面容扭曲在一起,连屋外的海风都感觉到他疯狂的不甘和愤懑,吹打得窗户咣咣作响。
“如果有一天,权柄比你更高的人企图夺走你珍视的一切,你是乖乖投降,还是鱼死网破?”
“……我不这么认为。”罗贝尔敛容正色,“福音说:‘人皆神之所造,万物生而平等。’无论有权有势的贵族还是无权的平民,上帝都将给予他们平等的审判。罪孽者打下地狱,无垢者飞升天国。”
“哼,哄人玩的把戏。”弗雷德里克一向对这些神神叨叨的理论嗤之以鼻,“没有权力,说得再动听,我们的天父与救主不还是被罗马皇帝三钉子钉死了?”
罗贝尔:“主以身殉道,死而无憾。”
“你还挺敬爱祂的。”
“一个伯利恒街头的混混,一个木匠的儿子,为信念反抗罗马皇帝,纵使身死道灭,难道还要遭后人责怪吗?”
“而如果,他不是木匠的儿子,而是罗马皇帝。”弗雷德里克顺着他的话接着说,“也许主就有权创造一个他理想的世界,一个无权无势之人也能安居乐业的地上天国。”
“那也不能称之为野心,而是充满希望的理想。我不认为主在自称得到天启的那一刻希望藉此攫取利益,祂自始至终都是在劝导人一心向善,敬神礼道,仅此而已。”
“孩子,理想和野心都是要有权力才能实现的。”
“……我不否认权势在世俗世界的重要性。”
“很好,那么为了我的野心,也为了你的理想,我命你出使威尼斯。无论怎样,给我争取一个最有利的和谈条件。”
“这一次,给我拿出真本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