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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半了,听着窗外的小虫啾啾,感觉着时间的推移像手摇的小舟在水上飘着,因为速度的缓慢,似乎觉不出它的移动来。然而,它确是在一点一点前行的,正如时间,不紧不慢地将一切有情的、无情的都撇到了身后。
2015年这过去的半年,我失去了姥姥。虽然我参加了她的葬礼,也看到了她的棺木,甚至到了她的坟头,看到她生前的衣物在火里化为灰烬。但我想起她时,总觉得她还在人间活着,虽然一直是疾病缠身,身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而脸却因为吃含激素的药物虚胖着,和身体有些不协调。每当想起姥姥,我总觉得她就站在面前,身上穿着朴素的衣裳,脸上没有笑容,但眼睛却平静地眨动着,闪着慈祥的光。
姥姥的去世,如果她临离开时尚有感知的话,该是心里愿意的,因为病痛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似乎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唯有闭上眼睛,才能获得永远的解脱。我和母亲去医院看她,她裹着床单的身上被床栏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舅舅说,那是姥姥难受时在床上翻来覆去时碰的。她的大小便已无法自理,话说不出了,只是不停地呻吟。饭吃不上,只靠输液维持着身体所需消耗的能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回到家不久,就离开了。
姥姥一生育有五个子女,外甥、外甥女、孙子、孙女加一起一共是九个。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她都记得,问到谁的出生日,她都会脱口而出。在村里,因为她从不像别的妇道人家一样,喜欢东家长李家短地扯闲篇,又爱帮助别人,因此颇受人们的敬重。她能自己做的事情,从来不愿麻烦别人,即使生病在家需要舅舅照顾的时候,病痛能忍则忍,好让孩子多休息一会儿。
舅舅说,姥姥的一生可以写一本书了。她从小因家贫跟着父母要饭讨生,晚上住在破庙里,听着夜猫子叫吓得发抖。父母去世后,她就剩了一个妹妹,妹妹嫁人后遇人不淑,跳井自杀了。世上就剩了她一个。后来十几岁的她嫁给了姥爷,有了两个女儿后,姥爷去东北修铁路去了。生活困难得无法维持,村里几乎每天都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姥姥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路艰辛地去东北找姥爷,据母亲回忆路上还曾碰到过狼。两年后,她和姥爷回到村里,又相继生了三个孩子,靠着种地养活五个儿女。姥姥和母亲都有气管炎的毛病,那是生活困难时吃咸菜吃得多齁出来的。五十多岁的时候,我的三姨夫和姥爷相继去世,她跟着舅舅过,后来又有很多日子是待在小姨家里。秋冬春是姥姥气管炎病发作的时候,于是,有很多时间又是待在医院里在病痛中度过的。
在我的印象里,每次去姥姥家,要么看到她头上扎裹着白头巾从田里回来,要么看到她站在门前大树下眺望着我们来的路。姥姥出殡的时候,母亲哭喊着:“以后我再也没有妈了”“以后再回来的时候没有妈在门口等着了”听后令人心酸。我想起小时在姥姥家过暑假,晚上乘凉躺在她的怀里,她摇着蒲扇为我驱赶着蚊虫,后来睡着了都不知是如何被姥姥抱到床上去的。还有一次,我吃了未经冲泡的麦乳精,以至于半夜涨肚,是姥姥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给我揉肚子。还有一次大概是过年的时候,爸爸带我去姥姥家,晚上去拜访同村的另一位亲戚,我不让爸爸喝酒,爸爸嫌我聒噪,让我先回姥姥家。夜晚外面漆黑,小巷子里因为是土坷垃路,走起来便深一脚浅一脚的,我越走越害怕,恨不得插翅飞起来。忽然路前边正有人打着手电走过来,借着光,我看到是姥姥,她披着大衣来找我了。我心里瞬时一热。
前年,姥姥病重,冬天舅舅家没暖气,姥姥就到母亲家来了。除夕的时候,我们一起过年。我们在客厅看电视,姥姥身体弱,在卧室里睡着,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吃水饺、放鞭炮,迎接新的一年。姥姥也起床了,她在洗手间里重新洗了脸,郑重地坐到桌前,象征性地吃了几个水饺,然后等待我们吃完,微笑着送我们离开母亲家。姥姥是个讲究体面的人,再不舒服她都坚持着。
姥姥出殡的那天,春阳高照。灵堂设在院子里,街坊四邻都来吊唁。姥姥的棺木上盖着艳红的花布,周边坐着陪灵哭泣的身着白麻孝衣的我们。“上庙”的时候,我们排成一队,在吹着一根长长喇叭筒的人的引导下,到村西头的池塘边磕头、烧香。那喇叭吹出来的声音呜呜的,透着悲伤,似乎在向上天召唤、诉说着什么。它淹没了我们的哭声,在春天的田野里飘荡。“上庙”回来就是出丧,老瓦罐摔响了摔碎了,棺木抬起来了,在一群白衣送殡人的簇拥下被抬上了车,送到麦田里埋葬。下葬的地方,就是姥姥曾经劳作的地方,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归属,想必姥姥会感到踏实和欣慰的。听母亲说,姥姥亡故时穿的寿衣、寿鞋都是自己提前做好了的,穿着特别合身,面孔也是很安详的样子。劳劳碌碌一生,八十三个春秋,姥姥度过了属于自己的惊心动魄的日子,而后归于一抔黄土,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除了留有儿女的思念之外似乎也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平凡地来、平凡地走。
姥姥离开已经三个多月了。生活的匆忙、琐碎,似乎可以碾压悲伤和回忆,令人在一种支离破碎中无知无觉地赶路。今天难得能安静下来,在夜里、在窗外闪烁着的万家灯火里,可以回想姥姥,写一段纪念她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