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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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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历11月23上午,瘸子的母亲和几个老年人在麻子家打麻将,手气非常好,连连坐庄,而且老是自摸,把牌友赢得呲牙咧嘴,刺激得那些看打牌的人不停叫好。瘸子的母亲已经开始坐第九把庄了,开开门,每人刚走了4张牌,她便轻轻打出一张,说了声“报嘴”又要和了。大家一阵唏嘘,也猜到她赢什么牌了,都不想让她再赢了,却苦于无计。

    该麻子摸牌了,麻子是她的老对手,今天打得又是对门,大家睁大眼睛,平心静气看麻子怎么收拾她。麻子脸上的圈圈点点跳跃了几下,伸手摸了一张牌,像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大拇指一点点摸,牌面露出来了,又是一张垃圾牌!麻子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对着牌要发火,又怕别人说他输不起钱,瞟一眼满脸喜悦的瘸子的母亲,眼珠子一转,心中大悦,却不露声色地和大家说:“你们知道不?”大家知道麻子的鬼点子上来了,故意撺弄着麻子说:“什么知道不,说呀。”麻子眼角的余光瞟着瘸子的母亲,点上一支烟,很不在意,说:“独眼龙得癌症了。后期。没几天活头了。”瘸子的母亲听了,脸苍黄了,头一懵,险些晕倒在牌桌跟前。瘸子的母亲镇静了一下,扶着牌桌站起来和大家说:“俺不玩了。俺瘸子有事。俺得走了。”瘸子的母亲赢的钱也没拿,说走,真的走了,后影有点趔趄。

    瘸子的母亲回家就躺倒床上了。瘸子做好午饭让她吃,她端起碗来吃不进去,也喝不下去了。她像得了胃癌,吃什么吐什么,活蹦蹦的一个人,没几天的功夫被折腾得皮包骨头了。瘸子请村里的医生来给母亲看病,看了几天,也没见好,连忙把母亲拉到县医院里。

    在县医院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专家给瘸子的母亲看的。老专家给瘸子的母亲检查的非常仔细,还照了片子,做了胃镜,查了血液什么的。老专家看了各种化验报告之后和瘸子说你母亲没病,接着俯耳问瘸子怎么得罪了老人,老人为什么闹绝食什么的,弄了瘸子一头雾水,瘸子只好悻悻拉母亲回家来了。回家来的母亲躺在床上仍旧吃什么吐什么,人继续消瘦,瘸子没办法,只好让村里的医生天天来给母亲香芝挂葡萄糖维持生命。

    瘸子的婶子潘得云来了,趴在瘸子的母亲的床头上,这样看看,那样看看,之后很严肃地把瘸子拉到一边说:“瘸子,这是老天爷安排你娘上路哩,你赶快准备准备你娘的后事吧。”婶子这样很严肃地嘀咕了几遍,真事似的,把瘸子弄了一头雾水。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今年母亲才69岁!瘸子闷着头蹲在门口抽了半天烟,寻思了八面原因,也没寻思到,倍感万分奇怪了。

    第二天上午,瘸子和照义在责任田里一边干活,一边和照义说着他母亲的病。突然,一辆乳白色的救护车,闪着兰幽幽的灯“呜哇呜哇”进他们村了。瘸子看见这辆救护车进村了,也来不及和照义多说什么,扛起家什疯了似的往村里大跑。照义见状在后面大喊,说:“瘸子,你这是慌慌的啥呀?!那是来拉独眼龙的,独眼龙得了癌症,要死了!”瘸子听照义这么一喊叫,不跑了,心里却仍旧慌慌不安,扛着家什仍旧往家走,果真看到救护车停在了独眼龙的大门口,独眼龙的子女们往车上抬独眼龙,他才狠狠呸了一口,说:“龟孙子死了才好哩!”瘸子心事重重地走到家门口,一抬脸,呆了!躺在床上几天没吃没喝没起床了的母亲,竟然拄着一根竹竿站在家门口,看着那辆救护车远远去了,还不回家,满脸泪。

    瘸子上前搀扶母亲,递给母亲一块毛巾擦泪,说:“娘,你咋起来啦?你你咋”

    母亲一边擦泪,一边问答非所问说:“你看看我,我迷眼了”

    瘸子上去扒拉开母亲的眼皮,往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东西。瘸子心里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把母亲搀扶到床上,让母亲躺好,给母亲盖好被子瘸着腿找堂兄弟照雄出主意去了。堂兄没在家,瘸子一咬牙到镇上买电石去了;他要用电石药死独眼龙家的那坑鱼。

    今天是腊八节。瘸子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浑身像毛毛针刺的,痛苦难忍。他拉着灯,穿上衣裳,打着手电筒从床底下拖拉出那30多公斤电石,抱在怀里,又进厨房揣上了一块猪肉,直奔独眼龙家窑地里的鱼池上去了。

    独眼龙家的鱼池里至少还有两千多斤大鲤鱼,是独眼龙准备在春节前后卖巧价的。独眼龙的儿女都在县医院里伺候快咽气了的独眼龙,鱼池上没有人,只有那条凶猛的狼狗“汪汪”直叫。瘸子弄了块电石用肉包上,药死了狗,就坐到鱼池边上对着鱼池骂开了。瘸子骂一句独眼龙,往鱼池里扔一块电石;骂一句独眼龙,往鱼池里扔一块电石。瘸子骂着,扔着,一会儿把30多公斤电石全扔下去了。鱼池里“卟噜卟噜”往上直冒气泡,声音非常好听。

    天晴得真是好哇,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彩,星星在天上挤巴着眼睛暖溜溜的。这是十冬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呀!瘸子听着“卟噜卟噜”的声音里夹杂了“噼哩啪啦”动静,大松了一口气,在鱼池边上屙了一大堆屎,愉快地扎上腰带,又把那条死狗摔进了鱼池里,远处传来了村里娶新娘的鞭炮声,才舒舒服服回家睡回笼觉去了。

    瘸子的回笼觉睡得很甜,一个甜梦,接着一个甜梦;一梦醒来,太阳已经爬上半杆子高了。这是他多少年来少有的现象,三下五去二穿上衣服,洗了把脸,慌里慌张到厨房里做腊八粥。瘸子今天要给母亲做一顿最好的腊八粥。

    今年的腊八粥做得真是香呀,大枣、葡萄干、红糖什么都放上了,一窗沿的麻雀馋得“叽叽喳喳”恨不能往锅里跳!他打开锅盖,盛上一碗,趴在床头上叫了几声娘,娘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瘸子心里咽下了一包包的泪。母亲吃不进去饭,他不能不吃。吃了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端起碗来,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放下碗又去了堂兄照雄的家里。照雄仍旧没有回家,婶子在堂兄的院子里浆洗衣服。

    前几年,婶子为了争他家住的那处老宅子,没少找他家的事。闹得非常僵局,都到了快撕破脸皮断亲断义的份上了,从来不想和婶子多说什么事,今天也不想说,可也不想走开,像一只猴子似的蹲在地上,卷上一支“喇叭筒”烟,吸上。

    婶子看也没看瘸子就说:“瘸子,你有事?”

    “婶,俺有事。”

    婶子不悦了,说:“你娘那个小脚,有事咋不说说!”

    瘸子站起身来想说说,紧几步走到婶子的跟前又犹豫了,说:“婶,俺没事。”

    婶子摆着大屁股往铁丝上晒衣服,不悦地说:“不准吧?瘸子!你可没事不来俺家。”

    “婶,不是哩!”瘸子很抱屈,说:“八月十五,俺给您老买了6斤好月饼,这要过年了俺不是给您老称了10斤瘦肉哩!还有,照起盖楼俺50多天没进家,照亮盖屋子俺也”

    婶子让瘸子说得没话说了,可也不想让瘸子占了风口,一边晾着衣服,一边佯装生气说:“谁叫我是你婶子来?!谁叫他们是你堂兄弟来?!这也值得你整天挂在嘴上?!”

    瘸子连忙掌了一下嘴说:“婶,俺多嘴了,俺多嘴了”

    婶子笑了,说:“瘸子,婶子给你说点正经的好不?”

    “婶,你说,俺听着哪。”

    “我是说,你该找个先生看看你家那宅子,说不准你娘那病就在这宅子上呢!”

    “婶子,俺瘸子啥都信,就是不信这个。”

    “瘸子,信不信是你的事。”婶子煞有介事说:“俺家信,俺家事事都顺!再看看你家,你大30多岁才有了你;有了你,他就走了;你呢,虽然从小没了大,腿瘸一点,可你本事大哩,一个村里的庄稼谁有你种得好?谁有你趁钱?可你咋就娶不上个媳妇呢?还有,你娘,一个村里谁不说你娘她为人好,咋说病就病了?不是你家那宅子上出了症又是啥?!”

    “你住的是咱老汪家的老宅子呀!住老宅子不是谁都能压得住,住得了!说不准它哪个地儿,哪个眼儿,你家就压不住哩!”婶子瞪着眼睛继续厉声说:“瘸子,为了你娘的病,也为了你,为了咱老汪家那处宅子,你破费几个,找个风水先生看看吧!”

    婶子说到这里,瘸子立时想,婶子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家的那处宅子呀,就不想再搭理婶子了,但仔细一看婶子的脸上也没有这个意思,仍旧竖着耳朵听。

    婶子接着“嘟嘟噜噜”说瘸子家这件什么事是犯了“白虎煞”那件什么事是犯了“穿剑煞”又是什么“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还有什么“青龙”卧水“白虎”上山“朱雀”上树“玄武”搬家;玄玄乎乎一大阵子,瘸子家个个倒霉事情没有一样不与这些有关。

    瘸子心里有一些惶惶了,眼皮也跳了起来,木呐着嘴问婶子说:“婶,真有这事?”

    婶子拍打着刚洗的衣服,和瘸子亲得不得了说:“俺是你亲婶子,你是俺亲侄子,俺是跟你家争过咱那处老宅子,那是前几年的事,是你婶子的错!这几年,俺不是不跟你家争了?咱是一家人家,亲还亲不够呢,谁住不是住,谁又活不了八百岁,争个啥劲哩!”

    瘸子似乎不认识婶子了,仍旧两眼怔怔看着婶子,婶子又说:“瘸子,去找个先生看看,真压不住咱老宅子的白虎青龙啥的,搬婶这边来住”

    瘸子从婶子家像个闷头狗,耷拉着脑袋出来,走了半截路子又后悔起来了,怎么忘了问婶子找哪个风水先生管用了!想想这一带的风水先生数婶子的弟弟二狗子出名,就打谱去潘庄一趟,让二狗子看看他家是犯着宅子的哪儿了。

    潘庄离汪家村十四五里路,瘸子没怎么来过潘庄,不知道二狗子家住在哪条街上,把车子插在村口上捻了根纸烟点着,东张西望等着村里有人出来,好打听一下。

    “哥,你怎么在这里!?”

    瘸子把纸烟刚刚点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顶着一条老颜色的头巾,眼睛火辣辣的走到了他的脸前,不容他多说些什么,推起他的自行车就走,说:“哥,走,咱进家去!”

    瘸子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不是凤梅呀!?看我这眼神!

    凤梅是瘸子的邻居侯老七家的三闺女,男人大前年死了,得肝癌死的,给她撇下了五六万元的帐和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十四岁,俩小的是龙凤胎,才7岁。生活很成问题,可谓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了。凤梅家要是没吃的没喝的了,就回娘家找老爹侯老七要,闹得侯老七不但经济拮据,两房儿媳妇也不和他老两口子来往了。凤梅和瘸子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侯老七嫌弃瘸子右腿短了一截子,不让凤梅嫁给瘸子。事情虽然这样了,无法补救了,这么多年也过去了,谁却也没法把谁忘记。凤梅的男人死了,凤梅和瘸子又叙上了旧情。起初,凤梅和瘸子叙了旧就跑。一天,凤梅和瘸子说,她得要钱,一回五块。瘸子和凤梅缠绵了之后,摸索出十块钱来,让凤梅找给他五块。凤梅眼睛一亮,一把把那十块钱夺了过去,死死攥在手里“扑通”一下重新躺下说:“哥,你再来一回吧。”从那天开始,凤梅再找瘸子叙旧,瘸子就给她十块钱。今年秋上的一天上午,凤梅又急急忙忙来找瘸子来了,母亲香芝在责任田里摘棉花,瘸子搬歪凤梅要和凤梅说事。凤梅死死抓着腰带,说:“哥,咱还得讲条件。”

    瘸子急急说:“妹,你你说,你说”

    “哥,我要建一个高温蔬菜大棚,缺钱!”凤梅苦着腔和瘸子说:“你要是真疼我,把我当回事,你这回就多给我几个钱。多多了,我给你打个条子,算借你的,我还不上,等我儿子长大了,还你。”

    瘸子听凤梅说过这话,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直抽烟,不吱声。

    凤梅看着瘸子的模样,怕瘸子不借给她钱,又加上了一个条件,说:“哥,这回你要是多给俺钱,你啥时候要俺,俺都给你。两块三块一回,都行;不要钱,还行。”

    瘸子把烟掐灭,寻思了一下,叫了凤梅一个“妹”说:“你说吧,得用多些?”

    凤梅又咬了咬牙,说:“哥,我得用六七千块。”

    凤梅说过,眼勾勾着看着瘸子,瘸子迟迟不说话,她连忙“扑通”一下跪下了,哭着说:“哥,你这次要是帮了俺,等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成家立业了,别说让俺和你做这事了,你让俺跟着你去死,俺都干!俺这当娘的难呀苦呀,哥哎——”

    凤梅一个“哥”字拉出来,接着号啕大哭起来了,瘸子拉都拉不起来。

    瘸子今年责任田里培育的是种棉,棉花卖了个好价钱,种子也卖了一个好价钱,手里卖棉花、卖棉花种子赚来的钱,去去这个的,又还还那个的,还剩下七八千块钱哩。瘸子把凤梅拉起来,从梁头上摸下了个罐子来,从里面掏出那些崩新的百元一张的大票子,一把数给了看得目瞪口呆的凤梅六千块钱。凤梅抱着崩新的大票子一撇嘴“哇”一声大哭了:“哥哎——,我的好哥哎”

    凤梅趴在瘸子的床上大哭了一个多时辰,哭得瘸子百爪子挠心。

    凤梅哭够了,哭足了,爬起来扒衣服,要和瘸子说事,瘸子不让她说,让她走了。

    那天起,瘸子再也没见过凤梅来过汪家村,更没来找他。不过,瘸子还是经常梦见她的。

    今天早晨的回笼觉里,瘸子也梦见凤梅了,至少也得有三次

    凤梅的三个孩子正在各做各的事。大姑娘在喂一群猪,双胞胎在往一个个小塑料袋里装蒜干。瘸子吸上一支烟,像只猴子似的往地上一蹲,看这些孩子。

    凤梅和瘸子说:“给东北菜贩子装的,人家来家里收。”

    几个小孩子看到瘸子满脸兴嘟嘟的,再看看凤梅也是一脸兴嘟嘟的,明白了什么,就用敌视的目光看瘸子。凤梅的儿子狗蛋还不自觉抓起了一把挺粗糙的小弹弓,对着瘸子瞄了瞄说:“我打得多准呗,一下能打瞎你一只眼!”

    瘸子看着孩子,浑身不自由主地哆嗦了一下,脸也没血丝丝了。

    凤梅训斥孩子,说:“这是你舅!咋恁不懂事呀?!”接着和瘸子说:“哥,你看看,你看看,吃屎的孩子——,狗屁不懂!”到屋里梳了梳头,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对孩子又说:“我和你舅去办点事;我回来,谁干不完活,就不叫谁吃午饭。年下,也不给谁买新衣裳!特别是你狗蛋,干不完你眼前的这些活,过年一个炮仗星子也不给你买,让你放个屁!”

    凤梅说过,招呼着瘸子去看她家的高温大棚去了。

    凤梅家的高温大棚在潘庄的大西南地里,他俩这样走着,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凤梅打开她家的高温大棚旁边的一个小耳房,进小耳房,钻一个洞洞,就看到棚里的蔬菜了。

    大棚里的蔬菜真是好哇!有黄瓜,有茄子,还有辣椒、西红柿什么的,叶是叶,花是花,果是果的,水灵灵,绿油油的,颜色正着呢!瘸子是远近有名的庄稼把式,却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像只猴子似的蹲在黄瓜架下美滋滋吸着一支烟看着,同时,也知道了凤梅为什么险些让他认不出来了,都是这大棚蔬菜闹的!瘸子又吸了一支烟,心里就有了好多话想和凤梅说说。瘸子从这边找到那边,却找不到凤梅了。瘸子有一些失意,心里胀胀的,想走。

    瘸子从大棚那个洞洞往外钻时,看到小耳房上的栅栏门反锁了。栅栏门上的棉帘子四周,也塞的严实合缝的。棉帘子中间的那个用来放风透气的小洞洞,吹进来的凉风使棉帘子“呼哒呼哒”的响。瘸子一扭脸看到躺在小耳房北墙床上的凤梅,赤条条的,一脸羞色,心里一舒服,像泥鳅似的钻了过去,多时心里胀胀的那些东西,也烟消云散了。

    瘸子哆嗦着解下腰带,四周一看,看到一把粗糙的小弹弓从那个小洞洞里伸了过来,瘸子哆嗦了一下,哆嗦得下边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就想起了他来潘庄要做什么事了。

    瘸子骑着车子从潘庄回来,擦着独眼龙家的鱼池走。

    鱼池里的鱼都漂了起来,薄薄的冰层下面晒着白白的肚皮;那条威风凛凛的狼狗也在鱼池里漂着。好多村里的人在围着看,在议论,瘸子一高兴,唱着小曲儿,紧蹬了几下进村了。

    进村后,瘸子没有进家,围着院子前面的那个很大的老水坑转了一圈,又一圈子,之后像只猴子似的蹲在坑沿上,吸了至少三根纸烟,才瘸着腿,推着自行车往家走了。

    瘸子想,年前这些天,就是累死,也要把这个臭水坑填上。这个坑是村里的一个公坑,也不用跟谁商量,填就是了。瘸子心里很有把握。

    瘸子吃了饭,碗筷也没洗刷,收拾好地排车子了,打足气,棉衣一脱,拉起来填坑去了。

    瘸子拉着地排车子挺欢实的,从村西南的责任田里运土,呼噜一趟,呼噜一趟,汗流浃背,兴致勃勃,不几趟就引人瞩目了。

    “瘸子,你备土盖屋呀?”六婶问瘸子,瘸子笑笑停下说:“六婶,俺不盖屋。”

    六婶感到奇怪了,说:“瘸子,你不盖屋,这十冻腊月的,你娘那脚,你拉的是啥子土呀!”瘸子打瞎话和六婶说:“俺填俺家院前的那个老水坑;夜里老往里栽人哩。”

    “是呀,”六婶一拍双膝说:“前几天俺小二喝多了点酒,栽倒了里头了,锁骨都栽断了!”

    婶子也跑出来了,见四下里没有人,低声问瘸子:“瘸子,你是不是找人看了?”

    瘸子点了点头。

    婶子猴急急说:“瘸子,咱那个老坑是个阴坑!填不得,万万填不得!填了,才主咱老汪家的人阳衰哩!”

    婶子拉开架子说:“是哪个龟孙子儿子看的?你说,我找他算账去!”

    瘸子不好说是婶子的弟弟二狗子看的了,直挠头皮。

    婶子问了瘸子好几次是找哪里的先生给他看的,瘸子就是不说。婶子很生气,说:“好,好,好,你个瘸子,你不说,我找您娘那个老妖怪去,不要以为我知不道您娘俩的事!”

    婶子说过,风风火火朝瘸子家去了。

    夜里,瘸子做了一个非常怪的梦,他无论怎么填那个老水坑,就是填不满;越填越深,越填越大,张着大口还像要吞了他似的,惊醒了。醒来之后,瘸子怎么也睡不着了,开始琢磨这个梦了。琢磨来琢磨去,想这个老水坑也许真不该他这么去填,这是先人在教训他哩!真这么把它填了,要遭罪哩!

    瘸子吃了早饭,见母亲起来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精神挺好的,就又去了潘庄。

    二狗子正坐在一把躺椅上,扶着扶手,一条腿悠跶着,眯缝着眼睛对着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在那里说着什么,见瘸子进门了,问:“瘸子,今天咋来了?舅给说的法子你试了?”

    瘸子掏出一盒烟来,放在二狗子的面前,说:“试了。”

    “你娘下床了?”

    “下床了。”

    “坑填好了?”

    “没有。”

    “瘸子!”二狗子一拍躺椅上的扶手,站起来说:“你不去垫你的坑,跑我家来干啥?”

    “我婶子不让垫!”瘸子说:“垫了主我们老汪家阳衰,死男人哩;我想换个法。”

    瘸子说过,卷上一支喇叭筒吸着,像只猴子似的蹲在了门口,等二狗子发话。

    “瘸子!”二狗子在屋里转了几圈说:“你以为天下的法子对你都有用?没用!你婶子不让你填,那是她盼着你家死绝户,好占你家这处宅子呢!”

    瘸子咕哝着嘴说:“我婶是你姐。”

    “我知道你婶是我姐,可我做事从来都是顺从天命!”

    “瘸子!”二狗子说过,又狠狠说:“回去照填你的坑,也顺便给你婶捎个口信儿——,就说我娘快死了,问她还管不管。”

    瘸子“嗯”了一声,气嘟嘟走了。

    瘸子回村和母亲一说,母亲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说:“不能让这娘们得手!这宅子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你接着垫!”

    瘸子大吃一惊!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听母亲用这样硬气的口吻说过话,两眼傻瞪瞪地看着母亲一会儿,好像不认识了似的,但想想婶子做的这事,母亲就该这个口气,也气愤地顺着母亲说:“娘,我垫,我垫!不能叫我婶的阴谋得成!”

    瘸子这么一叫横,吃饭时就多吃了半个馒头,母亲好久没进面食了,竟然喝了一大碗稀饭,瘸子心里得意极了,再次下决心,坚决垫死那个老水坑。

    瘸子继续垫坑。他拉一车土,在婶子的大门口歇歇脚;拉一车土,在婶子的大门口歇歇脚。婶子终于看到他了,跑出来,很生气地说:“死瘸子,你咋还在垫?婶的话是放屁?”

    瘸子不和婶子搭腔,拉起车子来走他的路。

    婶子跟上来,拦住瘸子的地排车子说:“瘸子,是不是你二狗子舅给你看的?”

    瘸子说:“他比你心好,他顺从天意。”瘸子说过,阴着脸,拉地排车绕过了过去。

    婶子在瘸子的身后“嗷嗷”大骂着说:“这个死东西,前几天诓我说我娘病了,来找我借钱,我没借给他,这是得罪他了”

    瘸子心里说,你说什么俺也不会听了!再说,多亏你没借给他钱,你要是借给他钱了,他还不一定能跟我说实话呢!我娘的病还好不这么快呢!

    婶子又撵上来抓住瘸子的车把,商量着说:“瘸子,你今天不垫好不好?我这就去找你舅来咱说个明白了咱再垫行不?”

    瘸子变得很倔了,说:“婶,你找,你找,等说明白了,俺再把土挖出来。”瘸子拉起地排车子来脖子一使劲走他的路了。婶子气得直跺脚,之后,急急慌慌往娘家潘庄去了。

    瘸子收工回来又给母亲说起了婶子的事。母亲正在拾掇着一套寿衣,瓦蓝的表,深红的里,非常辣眼,放下,很支持瘸子说:“一定记住娘的话,你只要是活着,就不能让这娘们的计谋得成!”母亲说话的口吻仍旧那么硬气,瘸子看着母亲手中的寿衣突然感觉像遗嘱,心里堵上了一块石头,但看看母亲的脸色,挺精神的,心里才顺畅了些。吃饭时,娘俩又各自多吃了一些。母亲吃了饭竟然说去打麻将,瘸子问母亲是不是去麻子家打麻将,母亲说她再也不去麻子家了,麻子不是人!母亲说她要去侯老七家打麻将,说侯老七家的人善良、实诚,瘸子感觉身体里立时爆发了一股从来没有的力量,拉起了地排车子又去填坑了。

    也许婶子的母亲真的病了,婶子已经好多天没露面了,瘸子拉土不再绕道了。若是今天能拉上二十几车土的话,坑就填平了,母亲的病也就彻底好了。瘸子拉第一车土时,瘸子看到独眼龙的儿女们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护着担架上的独眼龙回来了,一个个都哀戚戚的,瘸子就知道独眼龙是彻底不行了!瘸子掐指算了算,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明天二十八,这个龟孙独眼龙死在大年初一那才叫好哩!瘸子一高兴狠狠装上了尖尖一大车土,比哪一车装得都满“哼”着小曲儿飞也似的往家拉。瘸子拉第二车土时,瘸子看到凤梅和她儿子狗蛋来了。瘸子又添了些惊喜和劲头,拉着地排车子紧走了几步撵了上来。

    瘸子掩饰不住地喜悦问凤梅:“妹,你咋这时来了?”

    “哥,俺正在大棚里摘黄瓜呢,心里懵不得慌慌起来了,觉着俺家出啥事了哩,心里不定油,就来了。”凤梅急急慌慌地说:“哥,俺家没啥事吧?”

    瘸子仔细看着凤梅的样子,笑了,说:“瞎猜哒,瞎猜哒!你娘、你大大(父亲)和俺娘,今天都在你娘家打麻将呢,咋会出事?!”

    “哥,你说的真事?”

    瘸子还没回答凤梅的话,凤梅车把上的狗蛋手里摆弄着那把粗糙的小弹弓,也没看谁,阴阳怪气地插话说了,说:“还假了。”瘸子利马感到脊梁骨上冷飕飕的。瘸子不想和她娘俩多说什么了,胡乱看了起来;瘸子看村口的那棵大槐树,看树上的那群喜鹊和几只乌鸦。

    凤梅把狗蛋从车把上抱下来,说:“狗蛋,你姥爷昨天赶集给你买了好些大炮仗,还不快去找你姥爷要去?”狗蛋很不情愿走,凤梅直撵他,狗蛋就一边倒退着,一边拿着弹弓对着瘸子瞄来瞄去,说:“我打得多准呗,一下能打瞎一只眼!”

    瘸子傻了,接着泪水“哗”流了下来。

    ——多年前,在村的高粱地里,衣服不整的母亲,一边嚎啕大骂着他瘸子,一边捂着独眼龙涌血的眼睛,哭。独眼龙的那只右眼,让瘸子用弹弓把瞳仁打嘣了,没人知道

    “哥,你要要我,我今天就不走了。”凤梅看着瘸子流泪了,泪水也滚了下来。凤梅擦了一下眼睛,耷拉下眼皮和瘸子说:“哥,那天你从潘庄走了,我想了一宿,啥都想过了。我可怜,你也可怜,咱俩不能再这样过了!我爹妈也说了,只要你愿意,过了年,咱俩就合锅。你帮我把仨个孩子拉扯拉扯,我也能招呼招呼你,不会没好日子。”

    凤梅只看到瘸子点了点头,没有看到瘸子还摇了摇头,骑上车子就走了。

    瘸子看着远去的凤梅擦了一把泪水。可是瘸子擦了这一把泪水,那一把泪水又流了下来,怎么也擦不干净,瞬间还有了想大号啕大哭一场的感觉。这样,他干脆不擦那些泪水了,任它流着。瘸子这样拉了一车,又狠狠装满了一大车,拉起来上路,泪眼朦胧地看到凤梅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着向他跑来了。凤梅跑到他跟前,话都说不成句了,像她母亲死了似的,说:“哥,快,快,快,你,你家俺婶在俺家当着牌,说不行就不行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瘸子头一懵,脸利马蜡黄了,像秋天熟透的杨树叶子,刚才还流得欢欢的泪水,一下子没有了,扔下车襻,瘸着腿往村里大跑。瘸子跑着跑着,一拐弯要进侯老七家的院子,凤梅在后面大喊说抬你家去了,瘸子扭头再往家大跑,鞋子都抛掉了。

    家里有很多的人,凤梅的儿子狗蛋和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弹弓也钻在里面。大家看到瘸子进院了都给他让道。他跑到母亲的床前,双膝跪地,死死抓着母亲的手,母亲睁眼看了一下,安稳闭上了。这时间,独眼龙家传来了一连串的“我的爹来,我的苦命的爹来——”号啕大哭声;一声高起一声,一声悲起一声,连绵不断,甚是惊人。瘸子突然浑身打了个冷战,抓着母亲的手,大嘴一撇,也恸哭了起来:“我的爹来,我的苦命的爹来”

    大家愣了,婶子反应很快,急急地说:“瘸子,瘸子,哭错了!你哭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