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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的时候,我记得那一天,她说。祈剑,不要哭,我总会来带你走。
一
我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早上早早的起床然后搭地铁去上班,下午下班之后再搭地铁回家。
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待遇好,福利也很好,所以我可以养活我自己。
我叫楚思柔,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如果硬要说我有什么是与一般人不同的话,我想应该是我的身体里永远有另一个人的一部分,那颗不停息跳动的心脏属于另外一个少年。一个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有着婴儿蓝色眼睛的十七岁少年。
少年的名字叫楚祈剑,我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面容冷峻如冰却无比干净明亮。我时常在午夜的时候醒来,然后抚摸自己心脏的位置想念那个少年。祈剑哥哥。祈剑。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青涩的面容,伴随我成长了一个疼痛的童年。
我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他的温暖,他的爱,甚至是他的生命。于是那份罪责一直伴随着我,很多人说我变得厉害,很多人说我是沉稳干净的孩子。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是因为我有那颗心脏,所以我变得如他一样沉静,于是很多年很多后我开始明白属于他的疼痛。属于祈剑的心脏的疼痛,属于那个少年,湿湿的温和的疼痛。
最后一次见到祈剑是在手术室的门前,我们分别被从不同的方向推到那里,他安详的躺在上面,额头上还有不停流淌的血,他的嘴角翘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因为活着的他是不笑的,又或者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够让他微笑的幸福。
祈剑死于车祸,但是却没有人可以为此负责,因为是他自己选择进入车林人海,我一直想像那是怎样一种景象。
祈剑当着爸爸的面冲到车林里,然后身子高高抛起再落下来,如一道彩虹。
他一直是一个默默承受的孩子,但是却选择了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报复,让爸爸永远记住他的疼,他的痛,以及对他的亏欠。妈妈告诉我祈剑的遗言只有一句,他说:把我的心给你的女儿做手术吧,你不用为难,因为血型完全吻合。
他说出的这句残忍的话,让父亲屹立不倒的身形轰然坍塌。
他的恨,他的怨,伴随着他的鲜血释放出来。
二
有一段时间我不停的做一个梦。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八岁。
妈妈带着我在医院的急救室找到了那个男人。
那天,他的妻子去世,年少的儿子伏在母亲的病床前,眼神倦怠疼痛却没有泪水。
男人是我的父亲,在我幼年之时他时常去我们的家,我知道,我们住的房子吃的食物用的东西,都是那男人给予的。
母亲他的情人,但是她总是相信,这个男人真爱的是他。尽管他有一个温顺贤良的妻子,与一个乖巧懂事的儿子。
父亲原配去世的那个春天,我走进了我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三层的白色别墅,地下车库里有我喜爱的那辆银灰色别克。
父亲拉我的手坐在沙发上。他对少年说,祈剑,这是你妹妹,她叫思柔,以后不许欺负她。
我想。父亲语气里的溺爱伤了他的心,我看着那少年默默不言转身离去,想走过去拽住他却又停了下来。很久很久以后我在想,从那天起,我再未见过他的笑容。记忆里曾偷偷窥视过的孩子已没了温和酣然的笑脸。是,谁的错呢。
十万个为什么里面,是否有解答。
母亲成了家的主人,我成了公主。
我们有了奢华的一切,却用另一个少年的幸福与快乐做为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我又在想,我,父亲,与母亲。
我们死后定会在炼狱里挣扎,无法进入天堂。
三
祈剑并不憎恨我。
偶尔,他也会对我展现为数不多的温柔。但是,他也不曾承认过我的存在。楚思柔,是他父亲背叛母亲的证据。
我们成为他终生无法原谅的恶。
他允许我喊他祈剑哥哥,但是却不许我踏入三楼一步。
那曾是他与母亲的天堂,不容亵渎。难以想象一个十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的气势。然后,父亲微微叹息,他或许明白,自那日起,他唯一的儿子就已与他成陌路。又或者,他仍旧自私的以为等祈剑长大之后会原谅他。
祈剑的冷漠一直维持到十年之后。那年,我生病。罕见的心脏病,手术。
然后,父亲哭了。
祈剑冷冷的注视着我们这一群人,似曾想起什么一般脸庞疼痛。
那夜,他在医院陪我。忽然对我说,思柔,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有些像我妈妈。
祈剑在那夜说了很多关于他去世母亲的事情,我知道那个女子才华横溢,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聪慧女子。她与父亲一见钟情,放弃了出国的机会,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家庭,放弃了即将结婚的未婚夫。只身一人,为带走娘家一片衣袖。只为,她爱的父亲是商业死敌的后人。
祈剑说,妈妈生病的时候只要外公和舅舅愿意,就可以救她。可是,他们没有,而我又太小,虽有血缘关系却无法动手术。
祈剑说,妈妈早就知道你们的存在,可是却无法狠心带我走。
窗外,月光温柔的照在祈剑俊秀的脸庞上,他的眼角有淡淡的哀伤。
他用哀伤无比的声音说。就是在这家医院,妈妈快要死去的时候对爸爸说,不管如何,祈剑总是你的儿子,看在我曾那么爱你,不要让他受委屈。妈妈从未如此卑微过,妈妈,只不过为了一个背叛他的男人,连命都没有了。
可是,在她死去的那天。他的父亲就迫不及待的带来另一个女人。
还有。他们的孩子。
四
父亲说,他是你唯一的妹妹,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祈剑笑了,他说,好的,我救她。
祈剑当着父亲的面冲到车林里,然后身子高高抛起再落下来,如一道彩虹。
他那刻是笑着的。
十七年的生命,七年的怨怼,七年的期盼,七年的隐忍。
到最后伴随着流淌的血液消散。我不只一次会梦到那个场景。
父亲以我八年悲苦的童年而自责,却忽略了他死去的妻的嘱托。
什么都没有了。就这样,除了他嘴角的笑容。什么都没有了。
五
我一直安安静静的生活。
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直到现在,我每年都要去医院做一次检查。
昔日为我动手术的医生现在已有了斑驳的发,我忽然想起,父亲也是这般年纪,他是不是也已经苍老。我清楚的记得那年,我还在病房里看心爱的彼得潘,就被匆匆进入的医生护士通知要做手术。我与祈剑分别躺在两张床上被头对头的推进去的时候心一刹那空白。
长久的麻醉与昏迷之后,我醒来。对上父亲毫无焦距的眼睛。我以眼神询问父亲的时候,他只是不语。
两个月后我出院,母亲告诉我,祈剑自杀,心脏被移植到我的身体里。
我小声的哭。站在楼梯的门口,三楼的走廊里有柔软的波斯地毯,踩上去陷入半个脚掌,没有任何声音。妈妈推开祈剑卧室的门要收拾东西,我听到父亲说:不要碰。
他用低哑的声音说着,不要碰祈剑的东西,他从小到大最恨别人碰他的东西。
他说,祈剑很小的时候就不允许我们进他的卧室,他总是把一切收拾的很好不让人操心,他总是那么听话那么懂事。
祈剑的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墙壁的一角放着网球拍。沙发上隔着一件没叠好的衬衫,至于是忘记叠了还是懒得叠我却无从得知。
我忽然发现,七年的共同生活,我竟然对祈剑一无所知。
六
我在十九岁考上大学的那年离开了家。但是每年夏花开遍的时候我都要回去一次,会去祈剑的墓地坐坐,然后去医院检查。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得知,为我做手术的医生是祈剑母亲以前的恋人。
我曾想问,他当年是如何看透曾心爱女子一生的不幸。
光滑的大理石墓碑上,仍旧是祈剑无表情的脸。
医生说,祈剑其实更喜欢开满七里香的野塚吧。
我问他,当初给我做手术的时候,你哭了么。毕竟他是,你爱的女人的儿子。
你哭了么。
我也曾经这么问父亲过,直接的几近残忍,一如现在,我仍旧无法原谅他与母亲。
若可以,我宁愿用我的生命还祈剑一生不幸。可是,父亲替我做了选择。
他给了祈剑最后的绝望。
医生说。思柔,你要替祈剑好好的活着。
我把岱尾放在墓前。泪流满面。
七
我在八分钟约会里认识了我爱的男人,倾心,只因为他说,楚思柔,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哥哥叫祈剑。祈剑思柔,快意江湖啊。
我想告诉他。我和哥哥不是双胞胎,可是,我们却比任何双胞胎都来的亲密。因为我的身体里,永远有他的心脏在跳动。
后来。我结婚。带丈夫回去看医生和我的父母。
那时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丈夫像父亲说起关于名字的疑问,父亲说,朝颜在结婚的时候曾说以后有宝宝的话男孩子要叫祈剑。女孩子要叫思柔。
祈剑思柔,放开一切恩怨,是不是就可以,不这么悲苦。
苏朝颜,是祈剑妈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