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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嘶鸣、呼噜噜喷气,众人叫嚣、贼人吼骂一时之际,各种声音充斥耳中,穆容华定定听着,两眼亦只懂得定定看着,瞬也不瞬注视面前那张棱角分明的男性侧颜。
男人的个头比身形修长的他高出许多,凝神再看,似唔,竟是方才掷袖带给他之人。
此时近近端详,对方黝黑肤底泛铜光,那是长年累月在日阳下曝晒而成的自然色泽,质朴中带粗犷,但浓眉生得飞挑,长目却如春风翻拂的柳,又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的狠劲儿
突地,那张脸转向他。
发现他深究的眼,男人冲他咧嘴笑开。
穆容华一怔,头一回见识大男人露出两排白牙的笑。
竟能笑得这般爽朗且淘气。
对方的手大且厚实,犹抓握在他的臂膀上,掌温暖热,隔着衣料仍可感受。
“能站稳了?”那张薄而略宽的嘴微敛笑弧,徐声问。
神识陡凛,穆容华这才后退半步离开对方掌控,抱拳从容作礼——
“多谢兄台出手相帮。”
“不用谢,我没想帮你,我想帮的其实是牠。”长目无辜地眨了眨,原抓着他上臂的蒲扇大掌改去抚摸马颈,一下下皆带柔情。
闻言,穆容华眉锋似有若无一动,正自沈吟,听对方笑笑又问——
“牠叫墨龙?”
“是。”
又是一记白牙晃晃的笑。“我在关外草原的马场里,有一匹小牝马刁玉,这匹墨龙配我的刁玉,恰好不错。”
内心起疑,无法断定此人是敌是友,穆容华仅淡笑扯开话题——
“兄台家在关外,迢迢千里来到永宁,所谓远来是客,等会儿得空,且让小弟作个东道主,请兄台吃酒,如何?”
彷佛他说了多可笑的话,男人这回不仅白牙闪动,连眼角似都笑出泪花。
穆容华本能扬手,接过他抛回的缰绳,欲再言语,对方已旋身朝那名被层层网住的贼人步去。
男人也许来者不善,也许只因性情古怪,但若想弄清对方底细,现下实非好时机,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在场众人还等着穆家大少指示,他总得先将眼前贼人给“料理”了穆容华思绪飞快转动,遂将坐骑交给一名家丁照料,赶紧跟上男人脚步。
贼搂住大布袋困坐于地,也不知袋子里偷来什么宝贝,一路护得这样紧。
贼怒气冲冲狠瞪穆容华,最后贼目转向双臂盘胸、一脸兴味盎然的男人身上。
贼愤然问——
“珍爷,你还跟姓穆的同一条道了?!”
“莽叔,我这不是心疼那匹黑马嘛!”
珍二欸欸叹气兼喊冤,昂藏身躯随即蹲下,又道——
“哪,我自然也心疼你呀。”
话音甫落,他两手抓着粗网子一扯,也不见他如何施力,结实的麻绳网子竟立时被扯裂出一个大大破洞!
守作一圈的穆家人马岂能容他胡来!
霎时间,既惊又怒的斥骂声此起彼落,吵得不可开交,几名护卫大刀已出鞘,作围剿之势,就等主子爷发话。
局面转变亦教穆容华惊心!
不过还好他暗暗调息。此时衙门派出的兵勇已然赶到,带队的捕快也与穆家有些往来,这是自个儿地盘,人手充足,就算对方强悍,强龙不压地头蛇,落进此局也得低头所以,一切尽在掌控中,不会有事。
稳心,他不露声色,仅淡淡问——
“兄台既与贼人同道,适才又何须掷来袖带,助我抓贼?”
“唔正所谓助人为快乐之本嘛,我乐意,我开心。”答得吊儿郎当。
穆容华听了也不恼。
敛下眉睫,他面如沈水,眸透幽华,来了招出其不意,就抢贼人怀中的大布袋,无奈是,他快,有人较他更快——
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挖走那只布袋!
左腿犹被网绳勾住的中年壮汉则急得哇哇大叫:“珍爷、珍爷,那是老子的心肝宝贝啊!拜托,求您了,咱辛辛苦苦抢来,可别还回去啦!”
“不还也得还!”穆容华冷声道。
出手不中,他俊秀眉宇寒霜凛凛,才欲下令围抢,岂料珍二劫了大布袋不走反留,还当场撕裂袋口。
布袋里不见金、不藏银,更无珍珠玛瑙,只见一人从袋中挣出脑袋瓜。
“秋娘!”穆容华唤声紧绷,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可见与被劫之人交情颇好。
然,秋娘仅能“呜呜呜——”回应,因嘴里塞着碎布,嘴上还捆着布条。
不单如此,贼人劫她,似深怕一个没留神,她就会乘机溜走,因此将她绑缚得极为仔细,差不多只除了那颗脑袋瓜,能绑的都给绑上了。
“姓穆的你喊啥儿劲?!不准你喊!再喊,老子老子割你舌头!”被珍二唤作“莽叔”的壮汉气急败坏忙着踢开腿肚上的绳网。
终于,莽叔重获自由。
同一时候,珍二亦徒手迅捷地扯断秋娘周身捆绳。
绳子“啪啦、啪啦——”应声而断,手甫能动,秋娘自个儿扒掉嘴上的布条,吐出碎布,一向风情万种的艳眸瞠得圆大,两丸墨瞳着了火似,她没瞧珍二一眼,亦没搭理赶来相救的穆容华,却是死死锁准那厮贼汉。
秋娘气势非凡,撑起娇身便狠狠杀将过去,绣拳如雨,裙里腿连踢带踹,打得莽叔再次倒坐,哀哀大叫——
“你这女人哇啊!吧什么干什么?!谋杀亲夫啊!”“什么亲夫?!我杜丽秋哪儿来的亲夫?!王八蛋!标儿子养的龟儿子!还晓得回来?走都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混蛋!混蛋——”
“老子要真混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你红杏出墙,勾搭穆家小白脸,老子才晾你个一年半载,你就不安分,你说你噢——嘶嘶——噢”抽气又抽气,在场,所有瞧见贼汉胯下挨踹的老少汉子们,没有人不陪着一块抽气冷颤,那个疼啊穆容华极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眼前局势倒令他目瞪口呆好一会儿。
真气得一条命快绝了,谁都瞧得出,杜丽秋那顿狂搥狠踹,的确使上疯劲,贼汉明明能躲,却任由拳头和脚劲往头上、身上招呼,被踢中命根,蜷在地上痛不欲生,也只会咬牙狠搥青石地,不曾反击。
“罗大莽,你没良心!”杜丽秋泣嚷,转身就跑。
“等等啊秋、秋娘——”罗大莽粗喘,表情痛苦,想爬起去追,一肩已被珍二按下。
珍二拍拍他的肩头,摇首叹气——
“莽叔,婶子不跟咱们去,咱们从长再议,你这样蛮干自然不成,要嘛就得想个万全之策,劫她个神不知、鬼不觉。”
他这话闲聊般说得不遮不掩,穆容华听得刺耳,不禁淡哼了声。
那哼声哼得珍二回首,穆容华不闪不避,神色寡淡,四目对峙间,珍二忽又露齿笑开——
“人说宁拆十座庙,莫破一门婚,咱叔在外地挣了钱,回乡寻妻,要给婶子过上好日子,穆大少跟着掺和啥儿劲?”
“秋娘未认这门亲,别胡乱攀缠。”穆容华徐慢道,眼神左右微瞟,示意众人收拢围势。
珍二嘿笑一声。“我说你这人实在没情趣,打是情、骂是爱呀,人家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你也管,管得未免太宽。”
穆容华静了静,似意会出什么,直视对方深且亮的长目,雅唇终露浅笑——
“劫人便是劫人,阁下欲把事情扣在夫妻吵嘴上头,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怕是不能够,穆某就是要替知己好友出头,这官司非告不可。”
此话一出,一锤定音。
穆府家丁、护院和衙役们纷纷拥上,有刀有棍,又是铁链又是大锁,罗大莽身手再好,一时也难脱身,更何况他现下彷佛三魂少七魄,很忧郁地瘫坐在地,根本没想抵抗。
珍二淡淡瞇起双目,爱笑的嘴角隐有一抹紧绷。
穆容华颔首作礼,从容旋身,礼是虚势,从容倒是真格,家丁将他的爱驹牵至,他拍拍墨龙颈侧正要上马,身后男人出声唤住他。
“适才穆大少说要作个东道,请我吃酒,我似乎还没给话。”
侧颜去瞧,那高大男人双臂再次盘在宽厚胸前,笑笑的表情流里流气,吊儿郎当。穆容华似有若无蹙了蹙眉,听他又道——
“我瞧这个东道主,不如交给我当吧?好歹这永宁地面,咱们家还能吃开。看是要兴来客栈的红烧狮子头、富玉春的酱鸭肘子、老长红的清炖全羊锅,抑或是窝窝酒的醉仙烧、不过五,福禄寿堂的甜碗酿、蜜茶果,任君吃喝尽兴,如何?”
不是外来客!
他说的全是永宁城内知名的店家,还把各家的招牌菜和名酒给点将出来。
但令穆容华气息陡凛的是——他所提的每一家店,或多或少都有“太川行”游家的入股。
珍爷,你还跟姓穆的同一条道了?!
那束手就擒的壮汉称他珍爷。
而这永宁城内,绝不会与姓穆的同一条道的,不是那家,还能是哪家?
“太川行”游氏兄弟。岩秀石珍。
听说是家里老太爷取的名,果然是大商家的路数,替儿孙取的名字里亦隐含商道——峻岩辨其秀,顽石多藏珍。正所谓看事、看物得练眼力,寻其中好处,寻到了,自然是商机所在。
欸,细细想来,他是瞧过游家这位浪子的,两、三年前在码头区曾匆匆一瞥。
当时“太川行”的货船队停泊卸货,珍二卷起袖子跟苦力们一块干活,还是自家跟在身边的码头老管事指给他看的,那时离得远些,没怎么瞧清,亦无心分辨,只依稀记得是一道高大黝黑的身影。
当年的那道身影与眼前男人重迭了,五官整个鲜活起来,气势无端迫人,压得他都觉胸内滞碍、气息不畅。
突然就恼起自己,竟这般易受影响,很无用。
“上你游家的地盘吃饭吃酒,嘴上虽吃得好,心里怕是不踏实。”捺住心思,他面上八风不动。“珍二爷的好意,穆某心领了。倒是珍爷家的秀大爷,如若听闻珍爷请我吃饭吃酒,阁下回府里可不好交代。”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随意两句不说尽,人家便能推敲出来,且还能倒打一耙,拿家里的秀大爷来威胁他。
游石珍想着、自乐着,眼神乌亮,目送那抹修长雪身利落上马、扬长而去。
他左胸怦怦跳,跳得山响震耳,因为——
被、威、胁、了!
他已经好久、好久,久到都不知有多久的久,没遭人威胁。
而这位穆家大少不仅是兄长商场上的宿敌,今儿个还同莽叔对着干,莽叔虽非他的亲叔叔,却是在他底下作事,与他珍二斩过鸡头、饮过血酒的江湖好友。
想他游石珍走闯江湖多年,奉行的正是“在家靠兄长,出外靠朋友”的信条,谁敢惹他的亲友不痛快,他就赏谁苦头吃。
穆大少这会子是把他家内、家外的亲友都给得罪,还要挟他哩,欸欸欸欸欸欸怎么办才好?
嘴角发软,一直想笑,真怕笑开,两边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这姓穆的,让人牙痒痒啊牙痒痒,真想抓来整弄个够!